“您问我知不知道?”
帝芙蕾妮心意难明的将目光从西斯佝偻的背影上收了回来,高昂的头颅也缓缓低垂了下去。地面上,被两千年的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地板像是演化出了什么神秘之物,牢牢牵住了她的眼神。
“您知道,西维叔叔知道,雷耶叔叔也知道。
可你们除了回我以长久的沉默之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帝芙蕾妮缓缓从地面起身,因为膝盖的撞伤,起身的动作有些走形有些缓慢,这让她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站直了身体。
“所以,我不知道。”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已然重新坐会王座的西斯,眼神里带着一种疏离:“我不知道您不想要我知道却又问我知不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可既然连老师失踪这样的事你们都可以对我讳莫如深。那么别的……”
“我也不想知道。”话落,帝芙蕾妮便不再停留的转身离去。即便就在刚刚这句话里,是满含的失望。
她转身的干脆和利落,便是对这份失望最好的注解。
本就枯寂的王宫失去了唯一让它鲜活的色彩,重新变得寂寞而幽邃。那一抹鲜红所带走的不仅仅是色彩,仿佛也带走了这座宫殿的生气。
空荡荡的王宫变得像是黑暗将至的黄昏,荒凉,孤寂。
尤其是当那个如骷髅一般的老头出现在国王身边之后,宫殿里愈发多了几分阴森。
像瘆人的孤坟。
只是不知,将要埋葬谁的枯骨和余生。
“大公……”西斯叹息一声,语气无奈道:“雷妮这孩子……”
“陛下。”大公消瘦的嘴角咧了咧,干枯的面皮像是行将风化的树皮,仿佛随时都会被牵扯开裂:“公主殿下是我公国自锡兰皇帝以来天赋最高的孩子,她的未来,也自当如锡兰皇帝一般夺目。”
“她……”大公看了一眼西维,又将视线转到了华贵的王座之上,忽然用一种并不那么恭敬的语气沉声道:“不该如陛下一样,坐在这张椅子上。”
这可就奇了。
西维屁股底下坐着的,乃是整个庞大的人类世界仅有的九张王座之一,两千年来,数以亿万计的人类里,能坐上这种椅子的,始终不过寥寥几人。
它所代表的,是予取予夺,是生杀随心。
可在这位大公的语气里,却似乎变成了一件并不那么珍贵的东西。
这已然,是侵犯王权。
但西维既没有对这个说法表现出意外,也没有对大公的不敬显露出不满。他只是稍有些不自然的,挪动了一下自己坐在王座之上的身体。
倒真有几分像是在嫌弃这张椅子。
随后,像是陷入了沉思,他的眼底再度涌起了那鲜艳的红色。那红色铺天盖地的流淌,蔓延,最终彻底淹没了他的眼底。
他的嘴角也在不知不觉中,酿出一丝凶狠。
不得不说,在人类穿越不知多少岁月的漫长传承中,血脉的力量是强大的。就连凶狠,帝芙蕾妮也和西斯凶狠的样子极为相似。
她看着面前这两个身穿盔甲的护卫,双唇紧紧抿着,有一种正在竭力忍住愤怒的克制。
她的双手交叉背在身后,这个动作并不是她平常所习惯的动作,她只是在努力为自己制造障碍。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出手把这两个护卫给烧成灰烬。
实际上帝芙蕾妮一向在王宫横行无忌,即便是王宫的正殿,她也从来没有规规矩矩的走进去过。
她没有一路大闹过去,就已经是很给西斯面子了。
所以整个庞大的锡兰王宫里,唯一能够让她如此克制的,就只有这一处宫殿了。
因为这里,兰德里瑟宫内,住着锡兰王室仅剩的一位祖母。即便是跋扈如帝芙蕾妮,也从不敢在此放肆。
当然,她也不需要在此处放肆。因为二祖母,一向仁慈。
自锡兰皇帝之后,锡兰王室一脉始终人丁稀薄。在那些街头巷尾的传言里,有人说这是因为锡兰皇帝太耀眼了,一个人就用尽了整个王室数千年的幸运。
所以子孙后代虽不至于绝了血脉,但也实难再得神眷顾。
这话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锡兰皇帝之后,整整两千年,王室始终都没有再出现过哪怕一位称得上贤明的国王。
两千多年来,三十多位国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只不过得了一个中庸的评价。更有甚至,直接就被评为糟糕。
那位法尔曼国王更是糟糕中的糟糕,糟糕至极。
于是也有人说,如果不是光明教皇为这个世界立下了不可逾越的规矩,以这三十多位国王的能力,恐怕温斯隆德根本传承不了两千年。
纵观上下两千多年,这三十多位国王最大的本事似乎就是玩乐享受,所以他们活生生把锡兰这个两千年前并不算繁华的王都玩成了世界明珠。
也有人说,其实正是因为锡兰王室近乎代代单传,这才让公国得以和平延续。否则,就以王室这两千年的表现,恐怕光是王位争夺就足以让公国分崩离析。
当然,这些大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楚。唯独王室人丁稀薄,倒是确有其事。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西斯的父亲,也就是已经故去的斯隆国王这一代。这一次,除了斯隆之外,公国还迎来了第二位王子。
当时甚至有传言说这是被锡兰皇帝透支的幸运终于还清了,神又再次眷顾了锡兰王室。
总之,两位王子的诞生,无疑振奋了整个公国,那也是一个被认为是两千年来锡兰王室最有希望的时代。
兄弟相残王位相争的局面并没有出现,最终大王子斯隆平稳继位,二王子则始终都是一个尽心辅佐哥哥的贤明亲王。
这个传承了两千年的庞大国家,终于在两兄弟的治理下,迎来了它全新的模样。
只是……
十数年前,正直壮年的两兄弟竟一同故去,古老的帝国骤然转交到了年轻的西斯手中。
像是神灵与公国开了一个玩笑,两位王子一闪即逝,人丁稀薄的锡兰王室再次回到了一脉单传的固有轨迹之上。
因为直到故去,曾经的二王子,当时的亲王,也不过才刚刚成婚。他并没有来得及,为这个国家再传下丝毫王族血脉。
西斯继位之后,当时的王后与王妃便搬到了这座兰德里瑟宫,两个失去丈夫的人,彼此依存。
多年前,前王后逝世,这座庞大的宫殿便只剩下了唯一存世的那个时代的见证者,曾经的王妃,如今帝芙蕾妮的二祖母。
“二祖母……”帝芙蕾妮扑倒在二祖母身前,将脑袋埋在二祖母的膝盖上,埋怨道:“他们又拦着我……你管管他们呀!”
听语气,此时的帝芙蕾妮十足就是一个撒娇的小姑娘。
“好啦好啦。”二祖母轻轻的抚摸着帝芙蕾妮柔顺的长发,眼神里尽是宠溺,语气温和的安慰道:“谁还不知道你这个横行无忌的性子啊?他们啊,还不是怕你吓着我这个老太婆?”
“二祖母~”帝芙蕾妮一边感受着那双有些苍老的手掌扶过发丝时,那种并不十分顺畅的阻滞感,一边委屈的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吓着过您吗?”
“那倒是没有。”二祖母笑了笑,整个眉眼都弯了起来:“咱们雷妮呀,还是很乖的。”
这话明明是夸奖,但因为二祖母眉眼弯弯的笑意,又凭空多了几分调侃的味道。
帝芙蕾妮自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的扭了扭脸颊,把头埋得更深了。
同时嘴里也不忘道:“二祖母,你笑话我~”
帝芙蕾妮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地鼠,正在不断的试图把脑袋钻进二祖母的膝盖缝里。
这个动作或许是出于窘迫,但也不排除是在掩饰自己下巴上的牙印,毕竟帝芙蕾妮一进门就扑进了二祖母的怀里,几乎全程没有露过正脸。
要是让二祖母看见的话,她一定会毫不掩饰的笑话我的!
“呵呵呵呵。”然而二祖母果真开心的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显然她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帝芙蕾妮的小动作早已被洞彻。
不过二祖母倒也没拆穿,只是笑着说了一声:“傻孩子!”
“好了好了,别钻了,成什么样子?”二祖母一边阻止了帝芙蕾妮的动作,一边揉了揉她的脑袋,又道:“说吧,谁又惹着我们小公主不高兴了?”
“没有呀。”帝芙蕾妮抬起头来,准确的说是被二祖母托着脸颊给抬了起来。她看着二祖母虽然已经有明显皱纹,却依稀能看出当年风华绝代的脸庞,否认道:“雷妮就是想二祖母了,专门来看二祖母的。”
“你呀!”二祖母轻轻咧嘴,脸上浅浅的皱纹荡漾开来,展露出一个仪态万千的笑容。她宠溺的捏了捏帝芙蕾妮的鼻子,道:“二祖母还不知道你吗?你要真是想二祖母了,你能在外面跟他们生气吗?”
帝芙蕾妮皱了皱鼻子,脑袋往后缩了一点,逃离出二祖母的魔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老师……失踪了……已经……好多天了……二祖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慌乱的眼神对上了二祖母宁静的眼神。她慌乱于,她害怕二祖母也会用沉默来回答她。
果不其然,她的话说完之后,二祖母脸上的笑容散去了,皱纹又重新覆盖了她的脸颊。
好像就是这短短一句话,就让二祖母脸上的风华全都敛了去。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独守深宫的老人。
帝芙蕾妮失望了,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一丝苦笑。她不再敢看二祖母的眼神,仰起的脑袋像失败的斗兽一般逐渐下垂。
她想站起来,她想走。
但她连站起来的勇气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她语气低沉,像呢喃,像呓语,有哀伤,或者祈求:
“二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