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不明所以的看着冲过来的男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倒是那男人终于发现了安的时候，竟然还冲他喊了一声：“傻孩子，快跑啊！快跑啊！魔鬼放出来啦！”
然后，站在原地的安和奔跑的人，两人交错。这快速的一个照面里，安终于分辨出这是一个脸色干瘦枯黄的男人，他顶着一头狮子一样的乱发，难以辨别年纪。
不过最让安惊诧的，是他脸上那深刻的恐惧。他双眼圆瞪，眼球外凸，两个鼻孔高高鼓起，嘴巴在颤抖中不断开合，干瘪的皮肤在竭尽所能的拉伸，仿佛每一条皱纹都在努力表达惊恐，他的身体更是在不自觉的抽搐。
他的恐惧如此真实，他的恐惧如此深刻。
这完全不像是伪装出来的，而是人在最极端的恐惧下所最直接最真实的表现。这让安看着几步之外西西兰的家反而有些迟疑，想要迈出的脚步也悄然收了回来。
“这……不会真有什么魔鬼吧？”
“可魔鬼是个什么玩意儿？听说过恶魔，没听说过魔鬼呀。”
好在这个时候，身后“砰”的一声闷响拯救了安的不知所措。他一回头，就看见艾洛特一把掐着男人的脖子将他半拎在空中。那男人的脚尖堪堪碰到地面，双脚本能的乱踢乱蹬，嘴里仍在不停发出“啊啊呜呜”的模糊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艾洛特，安下意识的问道。
“殿下开门的时候我就醒了。”艾洛特无所谓的耸耸肩，说：“不过我也有点好奇殿下大半夜的不睡觉想要做什么。所以……”
所以，安跟着黑影，艾洛特跟着安。黑影没有发现安，安也没有发现艾洛特。这是啥？排排走跟踪踪？
觉得自己被戏弄的安不满的撇撇嘴说：“你问他啊！”
远处，零零星星的烛光开始亮起，同时洛洛米也已经开门站在门口看了过来。安一眼看去，橘黄色的淡淡烛光下，隐约能分辨出那确实就是洛洛米本人没错。
这让安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刚刚的迟疑，于是他转身过去踢了那男人一脚，骂道：“有毛病吧你！”
艾洛特显然意识到了安这个行为所潜藏的真实意味，但他不说。
走到门口，安看着依然双眼红肿的洛洛米，问道：“没什么事吧？”
少女缓慢但明确的摇了摇头，不过这个过程里她的双眼始终注视着远处被艾洛特掐住脖子的男人，眼神里有分辨不出的未知情绪。
“你……认识他？”安察觉了少女奇怪的表现，问道：“是你们这里的人？”
“是，是我们村的人。”没等到少女的回答，身后传来了老肯特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
很明显，男人和安先后的大喊声足够惊醒沉睡中的小山村。包括塞林三人和老肯特在内，黑暗中已经稀稀拉拉的距离了好些人的轮廓。
安想了想，转头对洛洛米说：“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进里面去说吗？”
这句话本来不是询问，只是一种礼仪，因为安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件再简单再正常不过的事，洛洛米不会拒绝。但出乎意料的是，少女沉默，并迟疑了。
安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惊恐和嘶喊，然后带着疑惑看向了倚在门框上的少女。
这个动作既不正式也不文雅，若是放到大点的城市里，这甚至会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意味。但因为少女白日里淋了一场大雨，脖子上还包着治伤用的药草和绷带，整个人虚弱无力，这就让她的动作变得可以理解了。
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白得吓人，脖子上的绷带还在渗着血丝。
“洛洛米！”眼看双方陷入僵持，老肯特赶紧提高声音提醒说：“还不请几位大人进去？外面可还在下大雨呢！”
老肯特的话还是有作用的，洛洛米紧咬着嘴唇最终还是转身走进了屋里。安等人终于进了屋里，当然，还有更多人围在了外面的屋檐下。
安一屁股坐在摇晃的凳子上，看不出喜怒，扫视一圈后才开口道：“你们谁来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洛洛米，但后者显然并不想回答。
“大人，我来说我来说。”老肯特不愧是小山村里颇受敬仰的话事人，赶紧走到安的面前解释道：“这个人叫波尔，也是我们村的人，不过十几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受了刺激，之后就疯疯癫癫的，整天‘魔鬼魔鬼’的喊，脑子不清楚。
一开始大家还想着给他治病，可是没几天他就开始往外跑，死活不肯住在家里。他们一家人天天什么活也干不了，就满山遍野去找他。没几年时间，本来好好一个家也就彻底败了。
后来老头老太先后过世，他呢，还是躲在山里，连葬礼都没来看一眼。办完了两个老人的葬礼，他媳妇儿也终于不堪折磨远走了。
这么一来，他就彻底成了个疯疯癫癫的孤家寡人，一直躲在深山里靠我们偶尔一点接济加上山里的野果动物啥的，过着饱一顿饿两天的日子。“
“我没疯！我没疯！”依旧被艾洛特掐着脖子的波尔当即反驳，只不过因为被掐着脖子，声音模糊着听来像是在哭泣：“魔鬼啊，是真的魔鬼啊！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啊？为什么不相信我啊？”
安没有搭理，示意艾洛特用点力，然后继续等着老肯特的后话。
“至于刚刚洛洛米……这事真不能怪洛洛米。”老肯特看了一眼洛洛米，接着叹了口气：“哎……这孩子啊……她的养父当年可能就是死在了波尔手里，所以……请大人多担待，这孩子太可怜了啊！”
安挑眉：“哦？”
老肯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接连的哀叹也不断在人群中响起，老肯特好不容易才憋住眼泪继续道：“那年洛洛米才四岁吧好像，农闲的时候她的养父进山打猎，说是要给她做一件漂亮的大袄子好过冬。结果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轻轻的啜泣声响起，洛洛米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养父，终于忍不住小声流着眼泪。安偏头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十多天，我们才在深山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遇到了猛兽，因为他整个身体都被撕得零零碎碎，场面实在血腥恐怖。”老肯特一想起当年的场景，依然觉得不寒而栗：“但是，我们在他手里找到了一块染满了血污的破布，后来证实那块布正是从波尔身上撕扯下来的。所以波尔很有可能就是杀了洛洛米养父的凶手，但我们搞不懂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又为什么要那么残忍！”
“上报了吗？”艾洛特忍不住开口问道。
“报了，上报给了领主大人。”老肯特回忆道：“领主也派来了治安官，但是调查之后治安官认为洛洛米的养父是被猛兽咬死的，因为人是不可能把另外一个人撕得那么零碎的。”
“野兽也不会吧？”安疑惑道，野兽攻击人吃人都可以理解，但是把人撕得零零碎碎的是图什么？怕塞牙吗？
“但治安官调查的结论就是这样，也确实没办法证实波尔杀人的证据。”说到此处，老肯特指了指躺在床上麻木的西西兰父亲，继续说道：“不过在维德的一再坚持下，最终波尔还是被治安官带走关了两年。可他是一个疯子啊，你能拿一个疯子怎么办呢？所以两年后他又被放了回来。”
“后来呢？”安问道：“就这样了？不了了之？”
“只能这样了啊，本来就没有证据，加上他又是个疯子。”老肯特话里也有些无奈：“放回来后他又躲进了深山里，我们因为害怕也不敢再接济他食物，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活着的。只是……他从来都不肯进入村里啊，为什么今天……”
老肯特摊手示意了他的不解，安点点头，又转向了洛洛米问道：“洛洛米，你刚才在做什么？”
少女还在啜泣，语气一抽一抽的：“收……收拾行李……”
难怪半夜还亮着蜡烛。
安想了想追问：“就这样？没别的了？”
少女摇头。
这就奇怪了。
安思索着，看了看仍然在挣扎呜咽的波尔，最后又看向了老肯特：“他什么时候疯的？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肯特陷入沉思，然后忽然面色变了变说：“他是十八年前疯的，当时也没什么事发生，硬要说的话……洛洛米是那天被捡到的，西西兰也是那天出生的。”
说完之后老肯特马上又补充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吧？西西兰和洛洛米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就是这几句话好像打开了某种咒语似的，有不知何处而起的风猛地吹过众人身边，屋里摇曳的烛光都整个颤抖了一下。疯子波尔也是这一瞬间开始疯狂且狰狞的在艾洛特手里挣扎，那力气之大连艾洛特都有几分吃惊。
波尔惊恐的嘶嚎再次响起。
“魔鬼！魔鬼！”
“快跑啊！快跑啊！魔鬼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