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次看见这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的样子看起来和第一次见到时没有任何区别。
浆洗得发白的破旧灰袍,累赘的袖口整整齐齐挽至手腕。随之露出的双手有些干瘦有些黝黑,此时正相互交叉紧紧抱在双膝前。
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唯一和上次相见时并不相同的,就是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他蹲坐在一个左右都是岩壁的狭小角落里,一张干瘦的小脸上是面无表情的沉默。但那双眼睛里,又仿佛隐隐透露出一种悲伤。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脸上洋溢着的是笑容和快乐,后来被一通臭骂时,满脸是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而现在,他的情绪变成了沉默的悲伤。
这种悲伤看起来并不激烈,既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他就是沉默的抱着腿安静坐在角落里。
但这种悲伤又莫名让人觉得沉重。
比起大笑和大哭,小男孩的沉默明显在情绪层次上更为压抑。
对一个小孩子而言,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哪怕哭得满地打滚其实也没什么。但当他变得沉默且无言的时候,通常就意味着某些沉重的东西已经在他的心底埋下了种子。
“小孩,又见面了?”尽管安已经从那张羊皮纸上知道了小男孩并不会回应,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这种固执的想法,大概率可能来自于当他亲手杀死被怪物捧在手心的那个小孩时所产生的愧疚和沉重。
尽管安替他完成了一个心愿。
但,既然这一切仍然没有结束,那么就意味着那并不是他的救赎。
小男孩闻声忽然抬头,看起来好像真的听见了安的话,然后正在用视线与安对视。
但他只是看着,没有言语也没有情绪波动。
于是,当三人仔细观察一番后,果然发现他的视线看起来像是正对着安,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聚焦。
那是一种空洞且无神的视线,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
很像是某个小雨天,当你忽然抬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发呆时,那种并不含有任何意义的眼神。
安将自己即便蹲下来也仍然要比小男孩高一些的身体左右晃了晃,试图挡住小男孩的视线,进而引起他的注意。
但,即便灰暗的山洞里那极为微弱的一点点光芒也被安遮去,小男孩依然用那种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算了吧,交流不了的。”帝芙蕾妮站着身体,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蹲一坐的两个人,竟莫名从两人身上感受到一种相似的感觉。
安只得停下了身体的晃动,想了想,忽然又伸手笔直向小男孩摸了过去。这个动作显得非常缓慢而小心翼翼,同时也暗含一种试探。
毕竟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伸手去触碰一个同样诡异的小男孩,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天知道这么随便一摸会不会整只手就直接没了?
“砰!”
还好,安伸出的手没有消失。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碰到小男孩的身体,指尖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正清晰的告诉他,那里……
“有墙。”安顺势摸了摸墙壁,但因为墙壁的不可见,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他好像在抚摸空气,难免就显得动作有些诡异和猥琐……
帝芙蕾妮瘪嘴,嫌弃的转开了视线。
真是……明明一个很正常的动作,偏偏这人做出来就莫名觉得有种不怀好意在里面!
“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边应该也是有墙的。”安收回手,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只不过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所以也没有去尝试。”
“听起来……”维恩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他好像只允许我们观看,而不允许我们参与?”
帝芙蕾妮则看着安道:“你不是说你知道这墙是什么吗?”
“算是吧。”安放弃了和小男孩的交流,但仍在蹲在他面前没有站起来:“你看,如果我们之前的推测正确,这个世界是因为那个灵魂而存在的。然后当墙存在的时候,我们只能作为看客,改变不了墙壁之后的任何东西。只有当墙壁打开或者破碎之后,我们才能触碰到墙后的一切。那么墙壁是什么,就很明显了不是吗?”
帝芙蕾妮并不想去思考,不耐烦道:“少故弄玄虚!”
安白了帝芙蕾妮一眼,心想我已经算是懒散到极致了,没成想你也不赖啊,你连想都懒得想一下吗?
无奈,他只好解释道:“世人都说,唯有神明才可以洞彻人心,看清人们的善良与罪恶。因为自万物诞生开始,每一个生灵与生灵之间,彼此永远也不可能看清对方的心思,仿佛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完全无形的阻隔将心与心割裂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安抬头看着帝芙蕾妮:“比如现在,你我就近在咫尺,并且我也没有任何想要遮掩的意思,但你,仍然不知道我正在想什么。”
“我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帝芙蕾妮嫌弃的看着安,道:“但你这么盯着我的眼神让我非常厌恶,并且还让我觉得你似乎有某些非分之想!”
“宾果!”安拍了拍手,但不是鼓励帝芙蕾妮答对了,而是印证自己的说法:“你看,我们永远都只能依靠推测和猜测。
比如我在看见一张舒适的椅子的时候,我非常想要躺上去美美的睡一觉。于是当下一次我看见另一个人也这样站在椅子前的时候,我大概率就会按照我的固有习惯去推测他的想法,会认为他也是想要躺上去睡一觉。
也许我很幸运的猜对了,但这只是猜测,我仍然并没有清晰的看见他心里的想法。
万一,说不定他当时想的其实是一脚把椅子踢翻呢?”
“所以?”帝芙蕾妮不耐烦的问道:“你想说我们遇见的那些墙壁就是人心与人心之间的隔阂?”
“是的!”安肯定道:“那就是人心里的墙壁!我更喜欢称之为,心墙!当心墙封闭的时候,没有人能看清你我的心,同样也没有人能伤害你我的心,就像……那个怪物一样。”
“那看来,这个奇怪的世界还并没有对我们完全敞开心扉啊。”维恩语气平淡的说道,眼神却看着安面前的小男孩。
如果安真的是被刻意拉进这里的,那么那个灵魂这么做一定有着某种目的。只不过现在,不知出于什么理由,这个世界还并没有将他的目的展露出来。
说不定真的像安随口说的那样,这是某种考验?
现在考验还没有完成,所以他们也没有资格知道真相?
维恩在思考和猜测的时候,安终于叹了口气从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他最后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沉默的小男孩,然后开口对两人说道:“走吧,他不会理我们的。可能掌控这个世界的背后力量,认为现在还没到我们知道的时候?”
“走?”帝芙蕾妮挑眉问:“你不要告诉我他刚才看的方向就是你打算要走的方向?”
“不然呢?”安耸耸肩,原地转身,这样就恰好转向了小男孩一直看着的方向:“已经有人替我们去探过路了不是吗?何况那张羊皮纸那么努力的想要把我们引向那个方向,看在人家辛辛苦苦谋划一场的份上,也不能白费了人家的努力呀!”
“既然你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往那边走?”帝芙蕾妮不解的质问道:“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无视危险的自大?”
“你们啊!我知道你想说我弱说我没用,我是又弱小又没用,但这不是还有你们吗!”安说得理直气壮,脸皮也厚得堪比城墙,这话说得甚至没有一丝半点的羞愧。
帝芙蕾妮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怒斥这人的厚颜无耻!
“再说你想啊……”安丝毫没有顾忌帝芙蕾妮铁青的脸色,率先迈步边走边道:“从我们进来开始,所有的一切早都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啊,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按照这条事先安排好的线一步步走下去。不信的话,你往别的方向走试试?你看看会不会被墙挡住!”
帝芙蕾妮看着两人的背影,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愤愤开口道:“我讨厌这种被人当成木偶的感觉!”
她抬头看着黑乎乎的洞顶,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她的表情又像是正在看着什么似的恨恨道:“别让我找到你,否则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介意把你彻底烧成灰烬!”
“走啦!”安回头催促了一声:“话别说太早,你就不怕到时候万一没把人家烧成灰烬会很尴尬吗?你等真把他给烧成灰烬了再说这话不好吗?”
“哼!”帝芙蕾妮冷哼一声抬腿跟上两人的脚步,嘴里却对安不屑道:“我可不像某些人总是躲躲藏藏畏畏缩缩!等到事成再说固然是可以免去说大话的尴尬,但这种藏头露尾瞻前顾后的感觉让我觉得恶心!”
“行吧!”安也不争辩,但帝芙蕾妮鄙夷的语气仍是让他有些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别到时候又不准别人看笑话!”
“我允许任何人笑话我。”帝芙蕾妮高昂着雪白的下巴,自傲道:“只要他自认为有勇气和本事可以不被我烧死!”
安:“……”
女人真的是完全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