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这个样子……”
这是安首先可以确信的一点,尽管在他过去的人生里始终在努力的忘却很多事情,但实际上他的记忆力非常出色。
所以,这种突兀的熟悉感,必然就是他亲眼见过的铁证。
他对此拥有强烈的自信。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甚至他都想不起来他所见过的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很奇怪。
对于他而言,他更习以为常的情况是,要么一个东西被他彻底遗忘,要么就是记得清清楚楚。
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明明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状况。
这对普通人而言或许是常有的事,但对他,不是。
于是在他的推测中,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大概只有一种,那就是在他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正发生着什么别的事情,且那些事情也必然急迫,以至于让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看清这个东西。
那么……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呢?当时又是被什么所惊扰了注意力?
“走啊!”帝芙蕾妮看着身前突然杵在原地不动的安,催促并嘲讽道:“怎么,害怕了?不敢走?”
安被惊扰了思绪,抬起头和帝芙蕾妮眼对眼。
然后……
默默转身走了。
“哼!”帝芙蕾妮冷哼一声,但却不是嘲讽,而是不满。明明这家伙刚刚还表现出了那么强大的力量,现在又一下子变得这么怂,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帝芙蕾妮一边在心底腹诽,一边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眼色往安刚刚视线聚焦的地方看了过去。
那里……那个老太婆仍然哭得撕心裂肺,所以她的整个身体也随着哭声不住抽动。
在帝芙蕾妮投去视线的那一瞬间,老太婆颤抖的身体恰好不偏不倚的遮住了石头上的图案,于是帝芙蕾妮什么也没看到。
这既像巧合,也像刻意。
“装神弄鬼。”
帝芙蕾妮低骂一声,然后果断抬脚离去。
就这样,帝芙蕾妮和那块石头上的图案,擦肩而过。
老太婆的哭声已渐渐变得模糊,远远的听来像是微风带来的轻笑在灰暗的世界里飘渺。
但其实,这里,是没有风声的。
不仅没有风声,甚至于除了三人的脚步声之外,这里,又再度变得如同亘古未变的死寂。
没有声音,也没有人。
那些破败低矮的木屋拥挤在一起,互相努力依靠着彼此,将摇摇欲坠始终维持在将坠未坠。
可即便如此,它们的倔强却似乎也没能留下人们的眷恋。
这里,更像是一个早已荒废破败的聚居地。
也许曾经,这破败的村落里也曾人声鼎沸。也许曾经,这卑微的角落里也曾开出过娇嫩的花朵。
只是现在,这里只有破败和腐朽。
花朵早已零落成泥,与腐朽融为一体,只余下曾满怀希望等待下一次花开倾心的茎干,带着徒劳枯萎在地。
枯枝等不到它的心花怒放了。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安带着几丝不解的语气问道,他这么问自然是希望能从另外两人那里得到回答。
虽然他确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但他自己毕竟没有另外两人那种可以感知环境的能力,所以他需要得到两人的确认。
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回答他。
好在安似乎也已经逐渐习惯了另外两人的自大和冷漠,他熟稔的转身分别打量了一眼两人的神色。然后从两人的神色间,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你看,认怂的最高境界就是——你们不主动回答我,那我就主动学会去辨别你们的情绪。
真棒!
“可这不应该啊……”安一边叹息一边思索道:“既然外面那里蹲着个人,那照理说这里应该是有人居住的才对啊?要不你们再好好感知感知?”
“蠢货总是想当然的认为所有人都应该跟他一样是蠢货。”帝芙蕾妮毫不客气的回应道。
她的视线聚集在和安相反的另一侧,所以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连脸都没有转过来。
安循声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她那张侧脸上完美的线条。
不知来自何处的丝缕光线,也让那利落干净的线条像是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
安不由自主的看得呆滞了一下。
搞什么啊?!这女人真的是……怎么这么好看啊!
“看在你这么赏心悦目的份上,本少爷不跟你计较。”安默默在心底感叹一声,成功抚平了被帝芙蕾妮激起的丁点愤怒。
突然。
“有人。”维恩的声音平静响起,打碎了安陷入沉醉的眼神。
当他豁然清醒时,又恰好碰上了帝芙蕾妮回转的视线。安的心底骤然慌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脸移开了视线。
殊不知,在刚刚那么一个瞬间,帝芙蕾妮的眼神,又何尝没有慌乱。
在发现安率先躲避了眼神之后,帝芙蕾妮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嘴角忽然绽放出点点揶揄的笑意。
只可惜,安提前落荒而逃的视线,错过了这一刻的唯美。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安感受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急忙用说话来掩饰自己刚刚的慌乱。
呵呵,本少爷可不是看上了这个糟糕的女人。
本少爷那就是……那就是纯粹被美色迷惑!
“往前,有一个小男孩。”维恩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的率先开路前去,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安语气里的慌乱。
在木屋拥挤而成的聚居地边缘,是由同样灰败破烂的木板所构筑的简陋围篱。甚至严格来说,那构成围篱的木板比之用于建房的木板更加破烂。
它们稀疏且松垮的扒拉在一根根瘦小的木头上,仿佛随时都会轰然散架。
不,甚至都用不上“轰然”这样激烈的词,以它们那腐朽的模样,即便是倒塌恐怕也更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的散落成灰。
三人走出围篱,的确在聚居地的外面看见了一个人类男孩。
是的,是人类。
和之前那个甚至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的老太婆不同,这是一个安一眼观之就可以立刻判断出对方人类身份的男孩。
他同样穿着破烂的黑袍,黑袍也同样宽大且不合身。
但不同的是,他的黑袍很干净。
严格来说,对于他身上这样一件比破布好不了多少的黑袍而言,即便你清洗得再怎么干净,应该也很难给人以干净的感觉。
就像你用布条制作的破拖把,你把它洗干净了难道看起来就干净了吗?
并不会,你仍然会觉得它很脏。
因为干净,往往并不是只有干净这一个意思,它在很多时候还需要包括整齐。
这个小男孩就是这样,宽大松散的袍子被他极有条理的一层一层高高挽起,双手双腿都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长度。
这顿时就给人一种整齐的观感。
虽然这会让他看起来有点臃肿,但至少不会显得拖拉和凌乱。
再加上黑袍浆洗得发白的样子,一股干净整洁的气息便生气活现的展现露在男孩身上。
所以,他是一个人。
因为,他像一个人。
小男孩干净整洁的生气和这死寂灰暗的世界,形成并不激烈但突兀且清晰的对比。
他的右手中拖着一根成年人手臂粗细的木棒,长度大概能到成年人肩膀。他的身体有些瘦弱,估测大概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所以他手中那根大木棒对他来说似乎有些过于拖累了。
倒不是那木棒的重量超出了他这副身体的承受能力,主要是那木棒太长了,所以他没办法正常拿在手里,只能拖在身后。
这就让他埋头前行的动作显得并不轻松。
“夸啦”一下,木棒的尾端卡进了路边的石头缝,小男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注意到了但没来得及反应,总之他仍然用力往前拉了一下木棒。
于是木棒在石头缝中“嗡”的一震,巨大的反弹力一下子沿着木棒回传到小男孩手中,顿时震得他瘦小的身体一个趄趔。
小男孩整个人在地上歪歪扭扭转了半圈才堪堪稳住,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这让目睹了这一幕画面的三人同时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偷偷替小男孩捏了一把汗。
“呼……”
小男孩自己显然也被吓到了,长长吐了一口气。
但他的情绪却似乎并没有受到这突发事件的影响,他略微稳了稳心神后,便再次拖动木棒往前走去。
甚至那张小脸上,还带着几分愉快的微笑。
不知道是在为自己没有摔倒而庆幸,还是心里本就想着某些开心的事情。
总之他的笑容,纯真得和这片死寂的世界格格不入。
也正因为两者之间突兀的对比,让这副本来美好的画面骤然多了一种不协调的奇诡。
这种混乱的感觉,就像是你看见了正在吃土豆的兽人。
不协调,不合理,不合时宜,不可思议。
安走到小男孩身后,略微间隔了一点距离,然后用一种试探性的语气问道:“小孩儿,你去哪里?”
“我要把这个送到父亲那里。”小男孩没有回头,似乎也对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没有丝毫惊诧和意外,他依旧埋头拖拉着木棒,边走边道:“父亲说他去隔壁村的姐姐家里背土豆啦,土豆好重的,他要用这个当拐杖。”
土豆:为什么又是我?
安想了想,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男孩手里这根木棒,最后再半猜测半推测的试图理清小男孩话里的意思。
这是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圆木棒,并不是天然木棒的本来模样,而是明显经过了人工打磨的样子。
木棒粗的那头底部是圆润的弧形,但有很严重的磨损痕迹。而细的那头,也就是小男孩握在手中的那一头则呈现出一种完全相反的光亮。
样子,和长久被人抚摸把握的椅子扶手差不多。
并且细的这一头顶端并不是圆形,而是被打磨成了一个像是半片横放的蝴蝶翅膀的形状。
只不过这个蝴蝶翅膀的两侧是高低对称的。
这个造型说不上奇怪,但安怎么看,也并不觉得这东西它能像一个拐杖。
倒更像是一个……
用来支撑什么东西的缩小版人造树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