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个流氓,让你措不及防。
一场不太冻人的大雨过后,你会觉得闷热袭上心头。和煦的阳光逐渐黑化,晒枯了花草,映红了大地,就连晚霞也试图燃烧起天空,还好晚风带着凉意,竭力安慰着那些炙热的烦躁。
当我沉浸在三月芬芳中,回忆起往事时,仍然不能分辨出是春风本身的味道好闻,还是它携带走了花朵的香。记忆里的片片黄澄澄总在四月谢瓣,往日温柔的菜花田,早已开发成钢筋混凝土的作物。
是我的记忆太长,还是时间太匆匆,明明已经很多年了。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呢,只不过后来,你活在我的回忆里,我的灵魂却交与了你。即使你已音讯全无,我也愿做虔诚的信徒,永远为你祈祷祝福。
雨是新搬来这座小镇的,同他的父亲,但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周围邻居对她议论纷纷,说她是私生女,被大老板包养的坏学生……雨从不理会,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任旁人讽刺的目光和锋利的话语,只活在自己屏障起来的世界里,那是她的保护罩。
不大的小镇,两人在各处都容易偶遇到,我对她有些莫名的恐惧,只在每次擦肩而过后,不自觉地将猥琐的目光抛向她的背影。好奇心牵引着我躲在被人遗忘的灰尘里,悄悄偷看她的一举一动,这甚至成了我某段时间里最乐于做的事情。
是在五月的晚上,白天的太阳晒得我掉了层皮,被汗水冲过澡的身体格外疲乏,这时候的晚风拂过,甚有春日光景,我的意思是,比春天的暖阳更加令人满足。
冰粉店的老板是个短发女人,三十出头的她,靠着这家小店谋生,还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做起事来利落干脆,丝毫不输男人。她头上顶着的那个小风扇,飞快地转动,也只能送出一阵阵热风,脸庞上挂满了大粒的汗珠,还有笑容。
店里仅有的几张小桌椅坐满了人,吊扇哐哐哐地怒吼,我真怕它掉下来,坐在正下方的三个胖男人却有说有笑。受不了人群集中的汗臭和嘈杂,我退到了门口,享受路过的自然风,静静等待那一碗红糖冰粉。
仰头望了望夜空中的星星,余光斜视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叫雨的女生,就站在我的旁边,得找机会溜得离她远些,却连目光都不敢移动。我怕她在看我,但她怎么会看我呢,我是那么平淡无奇无味普通的一个小女孩。
“你干嘛老是盯着我?”
“我……我……对不起……”原来每当你认真的注视一个人时,无论你自以为多隐蔽,别人都会几分察觉,因为目光是灼热的。
“支支吾吾的,你还挺可爱的,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枫”,鼓足勇气也抬不起头,“你……好。”
“我叫雷雨,你干嘛低着头?怕我吃了你?”
“没……没有”,我一紧张就会满脸通红,浑身烧得发烫。
“姐姐喜欢你这傻样子,真是可爱”,我依然不敢抬头直视她,或许她在笑,“要和我一起玩吗?但你得足够勇敢。”
“和你玩就是勇敢?”她拆穿了我小偷行为的窥视,又逼得我满脸通红,我得勇敢一次,就算抬不起头。
“嗯,和我呆一起需要勇气,我身后总是有人说三道四。”
“那你是他们口中的样子吗?”
我的问题似乎让她感到不快,她迈着步子走得越来越远,我捧着冰粉,赶紧追了上去,跟在她的身后。那头黑黑的长发和黑夜融为一体,晚风随意撩拨几许,把发香带到了我这里,她真好闻。
“小屁孩,你偷看了我那么多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后来,雨告诉我,她是半个单亲家庭,我问她,“为什么是半个?”雨的爸爸是做生意的,为了维持物质方面的富足,带来了她更深的孤独。尽管一开始白手起家特别难,失败、不断的失败,她妈妈依然一直陪在爸爸身边,无微不至地为他打理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雨幼儿园结业的同时,父母的生意开始突飞猛进地发展,雨从老家被接到了城市里,比起与生活多年的爷爷奶奶分别,新的大房子、漂亮车子、父母的陪伴,还有别人艳羡的目光,都足够让小小的她兴奋不已。
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生活,稳定地保持了一大段时间。意外也是突如其来的,在她考上中意的重点高中那年,父母和平离婚了,没有前奏预告,没有为了分抢共同财产撕破脸皮,她妈妈只带走了一些简单的衣物,和少量现金。她说,“妈妈最爱的那条蓝蝴蝶裙子没有带走,那是爸爸很久以前送的,款式已经不再新颖,但为了能够一直称得上这条裙子,妈妈总是很自律地保持身材。每次妈妈一穿,爸爸就会夸她,就好像他俩都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可是最后她走了,却没有带走,还有我……我也被留下了。”
雨高一没有结业,就已经无心学习,辍学后四处游走,企图能够遇到她的妈妈。世界那么大,寻一人太难,收获无果的雨,最后来到了她妈妈的故乡,就是我们这个小镇。雨的爸爸立马就在这镇上置了房,持有人是雨。“可是他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陪我,我就只好一个人喽。”
这年夏至,我和她亲密无间,是两个灵魂的纯洁碰撞,撞出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宇宙的尘埃。
小镇上充盈着我俩的欢笑声、尖叫声,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带给我爆发式增长的快乐,不是烟花一刹那的,而是快乐得越来越疯狂。就算有时候没和她在一块儿,想起她也会笑出声来,她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有长三只会说话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睛总冲我笑。就和她呆在一起,走路好玩,杂草好看,尾气也怡人,两个傻子,完全不顾路人奇奇怪怪的眼光,总在大街上无缘无故乐呵,好像世界上只有我和她。
其实她有很多朋友,但她说过最钟意的只有我这个小朋友。搬家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和她要好的那些人,渐渐挤到镇上,多数都是男孩子,她说女生太麻烦了,事多,不喜欢,男孩子干脆利落又直接。可是我觉得那些和她要好的男孩子分明是爱慕她的,一打听到雨的地址,一个个快马加鞭,说要喝什么好久不见酒,久别重逢酒……也难怪雨很多时候宁可自己一个人,至少能够有效避免无效的社交、无聊的人。
有两个比较特别,一是狗哥,雨的小学、初中同学,和雨称兄道弟的,但是个人都看得出他对雨的感情。为了有理由呆在雨的身边,他让家里给他报了镇上的一所艺术学院。第二个是吴萧,他初中和狗哥和雨在一个班,他们是铁三角组合。吴萧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妥妥的小鲜肉,家庭条件优渥,为人就特别狂妄自大了,不过对我和雨,都很好。
有雨在中间穿针引线,让我和他们熟络得很快,暑假结束得也很快。那时我迫切希望自己赶快长大,一个初中生实在太被限制了。开课后,一天中一大段时间没法呆一块儿玩了,索性雨也进了学校,和狗哥同一个班级,这种学校相当开放,上课时间少,条条框框也少。很快的,雨就在学校里结识了一帮爱玩爱闹的朋友,渐渐我也发现她是弯月亮,在人群中总是成为聚焦点,小小的我没有审美观念,但我知道雨一定相当符合标准,追求她的男生从来没断开过队。
每个放假的周五,她都会在我的校门口等着,尽管我这个小朋友玩不了多久就得回家,至少那两三个小时也是很快乐的。今天还下着雨,飘在裸露的皮肤上,痒痒的怪舒服,我喜欢雨。
“小屁孩,可是让我等死你了,你们每天怎么那么多课啊?上个没完没了,冰淇淋都快化了!”雨穿着牛仔衬衣,搭配着一条白粉色的长裙,齐肩的头发新烫了一截小卷,她没有打伞,反而拿着两冰淇淋。
“我也不想呀,你可以去问问我班主任,看能不能给我放个大长假。”
“我觉得可以,我把腿给你打断喽,不就行了吗?”
毫不顾忌手里握着的蛋卷冰淇淋,追着我就在街上疯跑,一路的银杏叶泛着金黄,和春天的油菜花倒是挺像,“也不知道雨有没有看到油菜花田盛开的模样,明年春天一定要带她去看”,风儿一吹,银杏叶簌簌飘落,也不忘在半空中献出支舞蹈。
“别跑了,冰淇淋都要被淋化完了,还吃不吃了!”
我跑回到落在身后的雨面前,不客气地接过冰淇淋,咬了一大口,香草味的。她把手里另一个红色的也递给我,我知道是草莓味的,而且第一口给我了。我总是很贪心,吃东西总想把别人的第一口都抢了去,雨一直惯着我的坏毛病。
“小屁孩,你几点回家?”她毫不嫌弃地吃着被我咬了第一口的草莓冰淇淋,朝我大声问道。
“具体不知道,反正还能一起玩两三个小时吧,要珍惜呦。”
“啧,等着我别走那么快。”
我转身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咬了一口蛋卷尖,透过那个不大不小的洞,看着身后的雨,“望远镜是甜甜的,你也是甜甜的”。
“嘿,你个小屁孩”,她也把蛋卷咬了一大口,还在嚼着,就把“喇叭“凑近嘴巴,循环嘟囔小屁孩,花草知道了小屁孩,天空大地也知道了,雨下大了。
“小屁孩,我们抓住夏天的尾巴!”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拉起了手,拖着跑了起来,路人也在奔跑着躲雨,我们却成了淋雨。我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睛,但她的手很温暖,两个手掌很自然地扣在了一起,紧紧的。
乌云滚滚,压低了天空,整个世界都黑沉沉的,还好路灯和车灯同时亮起。脚上的高邦帆布鞋,灌满了雨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奇奇怪怪可可爱爱,脱下鞋用鞋带捆扎到一起,吊在肩上,一甩一甩。
从头到脚比洗澡都湿,一不作二不休,看见积水的坑就往里蹦,水花飞溅,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像半空中绽放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