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冬天一向是寒冷的,而今年寒意尤胜往昔。那条如同白龙般蜿蜒盘踞于帝都城内的千秀河结冰已有近一个月,宽阔平坦的城间道路上每天都布满白霜,行人裹在厚实的衣物中匆匆走过萧条的街道,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灵蛇一样飘舞,很快就消弭于无形。在这样的天气下,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待在家中,围在火炉边,期待新年的到来。
春华路上那家生意不佳的杂货店却依然没有关门,尽管今天自打开店门后就没有人光顾,小店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面,双脚不雅地搭在桌面上,手中拿着一个肮脏的酒瓶,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那是一个老头,他有着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仿佛一个鸟窝扣在了头顶,脸上皱纹虽然不多,但依然显露出了老态,挺拔的鼻梁与开阔的额头似乎在述说着老头当年的英姿,可惜一双目光浑浊的眼睛彻底破坏了他的形象。老头身上穿着褪色的冬衣,上面打了不少补丁,不过好歹还算干净,脚上的布鞋鞋底已经磨光,占着几丝黑色的烂泥。
“老头,大冬天的,没必要营业了吧,没有什么人会来买东西的。”一个大概十多岁的少。缩在杂货店角落,看着外面空旷寂寥的街道,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倒不是真对小店的生意表示关心,只是从门口溜进来的寒风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老头抿了口小酒,睁了睁昏昏欲睡的眼眸,呵呵笑道:“小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呐,连这点寒风都受不了,怎么能成大事?”
小义嘟囔了一声,右手把领口裹得更加紧了一些,说道:“懂得吃苦和自找苦吃可不是一个概念。”
“这可不是自找苦吃。”老头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呐小义,如果所有人都关了店,万一有人有急需咋办?我开着店那是为百姓服务呐。”
小义翻了翻白眼,只听老头继续说道:“当然如果有人来咱们店里,看到这大冷天里还开着店,心里那肯定会肃然起敬。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以后来咱们店的次数还会少吗?小义,这才是经商之道啊!”
“行了老头。”小义打断了老头的谆谆教诲,嘲讽道,“你这经商之道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穷二白,连个媳妇都没有找到?”
老头悠然喝了口酒,不徐不疾地说道:“你小子是不知道我当年的威风,我年轻的时候,追求我的女人都可以从店里排到皇宫了。”
听到老头的自吹自擂,小义不禁嗤的一声笑出了声,显然觉得老头的话缺乏可信度,老头也不争辩,只是静静地喝着酒,浑浊的双目看着门外寒霜满地的大街,不知在想些什么。在小义眼中,老头总是装出这副深沉的模样来掩饰自己草包的本质。自己刚来小店的时候,还曾被这高深莫测的模样所欺骗,以为老头是小说中所说的那种深藏不露的隐士高手,还为此兴奋了几天,但后来看到老头在顾客面前那副点头哈腰满脸赔笑的样子,他就彻底失望了,一个高手再怎么低调,也不会放下面子,对任何人都卑躬屈膝吧?
“你和小桃怎么样了?”老头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小义的脸立刻就红了。小桃是杂货店隔壁富商的女儿,她的爸爸一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小桃和她奶奶一起住在帝都。小桃是一个活泼的少女,经常陪她那位慈祥的奶奶一起来杂货店找老头聊天,在她奶奶和老头谈天说地的时候,小桃就会坐在小义旁边,听小义给他讲故事,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自然是小义从那个落魄老头那里听来的。老头虽然一穷二白,但也算是年老成精,一眼就看穿了小义对小桃的感情。
“我和小桃……没什么关系,你可不要瞎讲。”小义支支吾吾地道,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言不由衷。
“没关系?”老头笑呵呵地道,“我眼睛可不瞎。你上次偷偷拿店里的竹蜻蜓送给小桃当我没看见吗?”
小义的连更红了,不过这次还有羞愧的因素在内,他偷偷看了看老头,看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松了口气,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怎么说也算你的半个师父,以后想送小姑娘东西直接跟我说,我这点东西还是拿的出的。”老头依旧是用平和的语气说着。
小义心中有些感动,但脸上却装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说道:“不用你出,上次只是一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以后自己拿钱去买。说起来,老头你薪水什么时候给我?”
“快了快了。”老头乐呵呵地道,“最迟后天,一定把薪水给你。”
风渐渐大了起来,本就行人寥寥的春华路上几乎没有了人迹,小义紧皱眉头,感到自己的耳朵鼻子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在寒风的摧残下,这些器官都彻底麻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看着依然悠哉悠哉坐在柜台后面边喝酒边晃腿的老头,小义心中不禁升起了佩服之情。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老头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门口忽然一暗,小义有些惘然地抬起头,一个男子走进了店内,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义不禁奇怪,他不冷吗?
老头放下搭在柜台上的双腿,笑道:“客官要什么?”
男子扫视了一圈狭小的杂货店,在鸵鸟一样缩在角落的小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视线又定格在老头身上,他温和地说道:“深渊无尽。”
老头的脸上划过意味深长的表情,开口道:“星空依然。”
小义听到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心中可谓是波澜壮阔。老头怎么会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语?这怎么像是一种暗号?难道老头真是隐世高手?或者是地下密探?
老头将酒瓶放在桌上,瓶内仅仅只剩下几口酒。他浑浊的双目中似乎闪过了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后开口道:“阴影未消。”
“阳光不远。”男子回答道。
老头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笑着道:“是小杜的人?他前几天给我写过信。”
“是。”男子恭敬地回答道,他的眼睛瞟向角落中一脸迷茫的小义,问道:“这是?”
“我徒弟。”老头回答道,“自己人,不用担心。”
男子看似松了口气,他拉了条椅子,在老头对面,中间隔了一个柜台。老头问道:“这么多年,总部没有派人来过,这次小杜派你过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办吗?”
“是有大事。”男子说道。
老头忽然坐直了身子,脸色趋于凝重,他眯起眼睛,看向屋顶,默不作声。男子面色平静,问道:“怎么了?”语调中有着恰到好处的疑问。
“有杀气。”老头面无表情地道。
几件事同时发生了。杂货店的屋顶突然爆碎,木屑如同雪花一般飘落而下,乍现的天光中,一个阴影从天而降。与此同时,老头身前的柜台悄然化作了粉末,上面的酒瓶轰然炸开,不多的酒液四散溅开,几滴酒液落在了小义的脸上。一片混乱中,小义只能看到老头在纷乱的木屑中衣衫爆裂,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小义从未想到过,这个看起来俗不可耐的老头会有这样健硕的身体。老头左手作拳,轰向头顶,右手化掌,按向身前。两声闷响如闷雷般炸开,晦暗的光芒在一片混乱中闪烁,整座杂货店似乎都狠狠地震动了一下,小义感到头晕眼花,身子止不住地软倒在了地上。
那位温和的男子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手臂上的衣衫寸寸破裂,变成了数片布片蝴蝶般飞舞,从屋顶上落下的身影身子再度如老鹰般跃起,一刹那,尖锐的风声充斥着整个狭小的空间,在乱流中跃起的人影恍若风的使者!强大的威压直接将小义死死地按在地上,呼吸困难。携带着狂风之威,那道至今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再度从天而降,流星一般蛮横地砸向老头,同一时刻,温和男子右手呈爪状探出,指尖上涌动着凝沉的光芒,他身后升起一道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刺目的剑芒越过温和男子的肩头,闪电般射向老头。
面对三道攻击,老头面陈似水,层层光辉从他皮肤下爆发开来,他头顶之上一道光波冲天而起,与风神一般落下的男子撞在一起,面对后发而先至的剑芒,老头单掌劈出,一连串爆响鞭炮般响起,手掌带着泰山一样沉雄的气势迎了上去,周围的空气以肉眼可见幅度扭曲了。老头另一只手掌则犹如流水般灵动,轻盈地落在了温和男子的爪子上。
以一敌三!
震耳欲聋的轰响几乎震破了小义的耳膜,眼前的一切都彻底陷入了混乱,杂货店在四人交手爆发出的巨大威力下完全解体,一个身影窜到小义身前,一手拎住了他的衣襟,两人从小义身后已经破碎的墙中窜了出去,小义只感到耳边生风,周围的事物飞速向后褪去,他张开嘴想说话,寒风却蛮不讲理地灌了进来,将他的言语堵死在了嘴边。
破碎的杂货店中,三个人漠然站立。
“终究还是让他逃了。”
“是我露出了破绽,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谁也没想到这老家伙的感知力这么强,星元宗底蕴果然不容小觑。”
“刚才他以一敌三,在我们偷袭之下无法发挥全力,现在肯定受了重伤,一个重伤垂死的老头,想必翻不出什么风浪。”
不知过了多久,小义感觉到老头停了下来,他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实地,看着周边完全陌生的景色,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胃中翻腾不已。
“小义。”老头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义抬起头,勉强忍住胃中的不适,看向老头,他还真是挺狼狈的,一身冬衣支离破碎,鸡窝一样的头发更加凌乱不堪,右臂鲜血淋漓,只是他那双平日里浑浊不堪的眼睛中有着前所未有的锐气。
“你现在肯定有很多事情要问。”老头说道,“但我可能无法完全回答,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小义大吃一惊,意识到了什么,眼眶不禁红了,“你难道……”
“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我本来就是老头子,刚才又和他们硬拼一记,已经生机枯竭了。”老头淡淡地道,“没想到连累了你。”
“你究竟是谁?”小义红着眼问道,要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虽然平日里看不起这个老头子,但是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小义心里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更何况老头在危险之中将他揪了出来。现在亲耳听到老头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小义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
“我是星元宗的人。星元宗你知道吧。”老头看到小义点头,继续说道:“今天这件事我具体也还没有摸清,我怀疑总部出了问题,本来想过几年让你进总部学习,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我教你那些姿势还记得吧。”
“记得。”小义小声说。
“不要荒废了,每天练习,会有成效的。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藏起来,这个地方是我老家,一般人不会知道,那些仇家也找不到这里来,你安心住在这里,每天好好练习。我在屋里留了一些银子,够你用一年了,一年后就要靠你自力更生了。不要想着为我报仇,那些人你打不过的。你也算是我的关门弟子,好好活着,不要为我丢脸。过几年风波过了,你如果还喜欢那个小桃,你就去帝都找她,她奶奶也是我的好友,你不用害怕,我的徒弟,皇家女子都能娶回家,更何况富商的女儿?”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小义强忍悲伤认真听着,最后老头交代完了,缓缓在青石板上坐了下来。
“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啊。”老头长叹一声,合上了眼睛。
“师父……”小义扑在他的尸体上,眼泪终于无法忍住,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类似的事情在帝国89座城市不断发生着,仿佛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星元宗驻外高手,死三十九,伤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