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天生缺陷,双手握拳无法伸展。
直至十三岁那年,皇帝巡狩天下,行至河间,随行相士观天象望见一团紫气,又循着紫气找到我,我的双手才被皇帝展开,且手心惊现一枚精巧玉钩。
相士说我头顶紫气,是福星下凡,而那玉钩见天子才出,暗藏神谕。我与玉钩,可保皇帝长生不老,大汉长盛不衰。
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叫人将我扶上轺(yáo)车,还未入宫,就已为我定好封号,并将最奢华的宫殿改名钩弋宫,赐予我居住。
诏书刚颁下去,李夫人就找上门来,趁皇帝不在,抓着我的衣领,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
满宫下人无人敢拦。
我知道她其实是怕了,就像开败的蔷薇,在一枝豆蔻面前,只能以一身尖刺,捍卫她在这宫中的主权。
看这宫里的奴婢一个个低头垂手噤若寒蝉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已用惯这手段。皇帝不在,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向她服软。
“臣妾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何事触怒夫人,还请夫人明示。”我赶紧向她求饶。
“妖女,你竟敢装神弄鬼蛊惑皇帝,骗他将你带回宫,本宫倒要看看你有何妖术。”她横眉立目,大义凛然。
我两眼泪水一脸无辜,“夫人误会了,臣妾入宫实属天意难违,还望夫人恕罪。”
“天意难违?”她冷冷一笑,“本宫看你分明就是故弄玄虚,鬼话连篇。皇帝被你弄得神魂颠倒,真假不分,但本宫还不糊涂,岂容你在这后宫兴风作浪?”
“夫人明鉴,臣妾确实是身不由己,更不敢兴风作浪。今后在这宫中,定会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不给夫人添乱。”我已低到尘埃里。
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听说你手中有一邪物,能迷住皇上心窍,交出此物,本宫就信你是安分守己之人。”
我一愣,这玉钩比我性命还重,若给了她,我也就活不成了。
我与她僵持住,那玉钩在我手心已被汗湿透,她却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谢天谢地,此时皇帝的宦官苏文来了。
苏文一见这阵势,赶紧上来打圆场,说本该带我去拜见李夫人,只因琐事繁多,耽搁了,怪他。
李夫人咄咄逼人,“多说无用,交出玉钩才是诚意。”
“那玉钩与钩弋夫人同生,乃是神迹,若人钩分离,定会天下大乱,殃及龙体,夫人请三思啊。”苏文劝道。
李夫人愣了一下,“果真如此神奇?”
“相士之言,定不会错,且奴才亲眼看见陛下展开钩弋夫人手掌,露出这枚玉钩,假不了。”
李夫人想了想,转身拂袖而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头一阵悲凉。
这长乐宫,简直是虎狼之地。我贵为夫人,住着这奢华宫殿,却连个忠仆都没有,皇帝不在,也只能任人凌辱。
苏文许是见惯了这场面,轻描淡写说道:“今日之事万不可惊动皇上,这长乐宫,李夫人为大。”
我点点头,“多谢苏黄门提点。”
2
苏文说,进了这长乐宫,可以不拜卫皇后,却不可不拜李夫人。我在他的指导下,备足了厚礼,去向李夫人示好。
李夫人见了我,一改先前口风,说她最怕装神弄鬼之事,最恨兴风作浪之人,才会对我那般严厉。
“卫皇后不问妃嫔之事,本宫不得不挑起这副重担。放心,本宫眼里虽容不得沙子,但也从不亏待姐妹。你年纪小,自然更不会让你受委屈。这个,就当本宫给你赔不是了。”她说着,竟伸手拔下头顶一支紫金钗,插在我的发髻。
我受宠若惊,赶紧谢恩。
李夫人这才有意无意问我,“你手中玉钩,果然是神物?”
我茫然摇头,“臣妾也说不清其中玄机,若不是皇恩浩荡,替臣妾展开十指,臣妾也不知手中藏有玉钩。”
“神乎其神,简直如闻天书。好了,既然皇上信你,我也就信了你的。你如今专宠,就要好生侍奉皇上,时刻留意龙体安危,常来向我汇报。”李夫人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
这女人果然野心滔天,我与她位分不相上下,就连皇上都对我心怀几分敬畏,她却要将我收入麾下,为她所用。
幸而我入宫不是来争宠的,否则真不知能活过几天。
那一顿耳光让我吓破了胆,李夫人给的紫金钗都没能压住我心中的恐惧。当夜在皇帝身边,我就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一位紫衣美人站在榻前,双手扼住皇帝的脖颈,使他几近窒息。我吓醒过来,才发现皇帝果然呼吸不畅,时断时续。
我拼命将他推醒,把自己的梦境讲给他听。
皇帝听了,脸色煞白,两眼发直,额头上冷汗涔涔。我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胡乱安慰我一番。
谁知到了第二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那紫衣女子来到榻前。我赶紧坐起,问她是谁,为何要加害皇帝。她说她是这宫里的奴婢,住在长乐宫后花园西北角的那眼水井中,并非有心加害皇帝,只想被人察觉她的存在,助她走出深井。
我刚要斥她胡言乱语,她竟朝我凄然一笑,露出满口獠牙。
我凄厉的尖叫声惊醒了皇帝,他听我说完梦里的情景,沉默半晌,突然暴喝一声,“来人!”
皇帝叫人连夜打捞后花园西北角的那眼水井,苏文见他脸色可怕,不敢多问,带着侍卫去了。
我这宫里没有秘密,他刚走,李夫人就急匆匆赶来,一脸狐疑地问我,“皇上为何突然叫人打捞水井?这是出了何事?”
我赶紧如实相告,“是臣妾连续两晚梦见同一个紫衣女子,她说她住在那眼水井中,皇上这才叫人连夜打捞。”
“胡闹,是人都会做梦。你这才刚入宫,难免思乡心切,做些噩梦不足为奇,怎能仅凭一个梦境就妖言惑众?”
“钩弋夫人从不妄言,她说那紫衣女子要害寡人,寡人不得不防。”
皇帝替我说话,李夫人也无奈,干脆坐了下来,“臣妾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灵验。”
半个时辰后,苏文回来复命,果然在水底捞出一具白骨和一只玉镯,仵作证实的确是女子遗骸。
太常证实,景帝年间,确有一名女子失踪,此女乃是薄皇后的贴身奴婢,却在一个雨夜莫名失踪,走时着紫衣。
3
李夫人目瞪口呆,一脸惊愕。
皇帝一把扳住我肩膀,差点将我骨头捏碎,“除了那井底女子,爱妃可还梦见过什么奇事?”
我倏地红了脸颊,欲语还休。
皇帝见状,赶紧请李夫人回去歇息,她一走,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催我快说。
“臣妾曾梦见一条巨龙在天空盘旋,翌日皇上就来到河间,不知这算不算。”我怯怯地说道。
皇帝闻言大喜,“自然要算,寡人本是真龙天子。爱妃既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事物,又能未卜先知,果然不是凡人。寡人有爱妃庇佑,定会长生不老啊。”
“皇上相信臣妾的梦?”
“信,信,爱妃的梦境个个应验,寡人岂能不信?”
信就好,我心中冷笑。
皇帝命人将那尸骨安葬之后,我的噩梦也就此终结。自那之后,我说什么,都被皇上奉为神谕。
我叫他不要因我而冷落了后宫姐妹,多去陪陪别人,为自己积福,他也全都照办。
李夫人对此十分满意,再没刁难过我,反而夸我顾大局、识大体。皇帝喜出望外,说我一来这后宫变得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真不愧是福星。
倒是我没有享福的命,吃不惯宫里的山珍海味,却常在皇帝面前念叨起家乡的粗茶淡饭,特色小吃。
皇帝为解我乡愁,特地命河间王送几个厨子进宫为我料理膳食。河间王很会做人,不但送来了厨子,还一并送来二十个奴婢,说让我能随时听见乡音。
皇帝一高兴,赏了他不少好东西,而我的日子也越过越舒坦。
谁知好景不长,我又开始噩梦缠身,一连多日梦到赵国太子刘丹的小妾,来我梦中哭诉。
她说她本是平民女子,被那刘丹强抢入宫惨遭凌辱,生生被折磨致死,死后灵魂无法安息,只能飘到长乐宫来告御状。
她还说刘丹杀人如麻,恶行昭昭,府上囚禁女子无数,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隐瞒,醒来之后当即禀报皇帝,请他彻查此事。
谁知皇帝竟轻描淡写地说此事早已查实,而且刘丹的太子之位已被废黜,今后再也不敢行凶作恶。
“可他犯的是死罪,皇上只废他储位,何以告慰那些冤死的女子?”我一怒之下,脱口而出。
皇帝看着我,“爱妃向来性情柔和,此刻为何如此激愤?”
“那冤魂夜夜在臣妾梦中哭诉,令人肝肠寸断,同为女子,臣妾自然对那刘丹恨之入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刘丹不死,岂不违背我大汉国律?”
“放肆,你是暗指寡人包庇皇亲国戚?”皇帝被我激怒了。
我这才知自己失态,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皇帝是真的动了怒,直到天亮也没哄我,兀自上朝去了。
我躺在榻上发了会儿呆,刚要起身穿衣,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赶紧叫人去通报皇帝,又派人去请荀太医。
皇帝比荀太医来得还快,一脸焦急,关切地问我哪里不适,我别过脸去不肯回话。我的贴身婢女说:“夫人这几天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都是受那噩梦折磨所致。”
荀太医一进来就看出我脸色极差,待为我诊脉时,紧锁的眉头却越发舒展,最后竟跪在皇帝面前连声道喜,说我怀了龙胎。
皇帝闻言,喜不自胜,当即表示要将我封为婕妤,并要给我重赏。
“皇上请恕微臣直言,位分与赏赐虽好,但夫人此刻最需要的却是关爱。微臣方才就说夫人脸色极差,诊脉时发现夫人情绪焦虑惶恐,怕受了什么惊吓,还请皇上及时清查排除,以免伤了龙胎,此胎……臣不敢妄言,还是请相士前来看看吧。”
荀太医字字恳切,到最后偏要卖个关子,可急坏了皇帝,只能叫人即刻去请相士。
相士来时,也是支支吾吾不敢直说,皇帝急了,说恕他无罪,相士才压低声音说:“夫人怀的,乃是真龙。”
皇帝大喜过望,抚掌叫好。
我却倏地红了眼圈儿,“只恨我这当娘的夜夜噩梦缠身,不知会不会殃及孩儿。”
荀太医与相士面面相觑。
皇帝愣怔片刻,拍案而起,“来人,即刻传寡人旨意,将那废太子刘丹处以绞刑,以慰冤魂。”
4
我本不想让人知道我怀了龙胎的事,谁知翌日一早,李夫人就来了。
我宫里的奴婢早已换成河间王送来的可靠之人,他们与我在这宫中同生死、共命运,绝不会出卖我。
“皇上说妹妹怀了龙胎,这么大的喜事,竟瞒着我,妹妹真是与我生分了?”她半嗔半怒说道。
我这才知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原来皇帝是什么都跟她说的。
我赶紧赔罪,“臣妾只是初次怀孕,有些羞于启齿,尚未想好该怎样跟夫人说,还请夫人不要见笑。”
“想当初那陈阿娇称后十一年都无所出,卫皇后入宫两年才生卫长公主,我更是入宫多年才生下昌邑王。你呀,还真是神速。”她说着话,一眼又一眼地往我肚子上瞄。
我低头笑笑,“夫人说笑了,臣妾只是较为幸运而已。”
“听说你一怀龙胎,皇帝就斩杀了那赵国太子丹,可见你真是金口玉言,皇帝生杀予夺,全凭你上嘴唇碰下嘴唇。”
“夫人言重了,那赵国太子草菅人命,是皇上早已查实的事。”
“可惜皇帝只见别人太子犯法,却不知自己太子所作所为。他在东宫施蛊做法,诅咒皇帝早日驾崩,为争权夺势,不顾骨肉亲情,若他即位,你与幼子岂不任人宰割?”
“臣妾与孩儿命运,还要仰仗夫人与昌邑王。”
“你我情同姐妹,昌邑王自会全力维护你的孩儿,但他眼下只是个区区王侯,怎能与太子抗衡?他越强,你孩儿的靠山才越硬,这道理就不必我明说了吧?”
还要如何明说?她一心想要霸占椒房殿,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太子是否诅咒皇帝,我不得而知,但她每天给皇帝吃的那颗长生不老丹,却是实实在在的夺命毒药。
我入宫后,见她每天都要给皇帝吃这个东西,而且每次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许人插手,就对她起了疑心。
我私下里跟皇帝撒娇,叫他偷偷咬下一块给我,拿去给荀太医一验,才知这东西非但不能使人长寿,反而会加速人体衰败,吃得越多,死得越快。
荀太医问我这东西出自何处,我没说。这女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给皇帝下毒,还不是因为皇帝对她的宠幸,若有人质疑这丹药,怕只能惹祸上身。
这女人太毒辣。后宫水深,我不愿再让荀太医卷入其中。刘丹一死,我也会远离这是非之地,永不再入。
刘丹被处决的消息传来时,皇帝特地叫人献上歌舞,为我与腹中孩儿祈福,祈祷我从此再不受噩梦困扰。
李夫人雷打不动地前来送药,我看着皇帝满怀敬畏地吞下那颗毒药,内心万分不安。
平心而论,皇帝待我不薄,而我明知他被人所害,却始终冷眼旁观,不算为虎作伥,也是见死不救。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离宫之前提醒他一下。
“臣妾自打入宫,就见皇上龙体欠安,怕是服食丹药进补过度所致,不如停服一段日子,看能否有所好转。”
皇帝一听这话,突然黑了脸,“放肆,你想让寡人断了丹药,白白等死?”
我刚要解释,苏文急忙走进来,“夫人有所不知,皇上早年为国事耗尽心血,落下一身疾病。那丹药乃是李夫人一步一叩首从山中高人那里求来,皇上服用之后,精神越发矍铄,一旦停服,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那赵黄门宣称这丹药有毒,李夫人拿出丹药请太医验证,结果证实是赵黄门包藏祸心陷害李夫人,想害寡人早死。如今你又来说这话,可知那赵黄门是何下场?”
我一听这三字,心头狠狠一震。
“赵黄门被处以磔(zhé)刑,从此宫中在无人敢信口开河。”苏文低着头说。
我脸色煞白,双唇发抖,“那赵黄门,可是臣妾同乡?”
“正是。”
皇帝见我被吓坏,赶紧斥责苏文,“好了,爱妃有孕在身,不要吓坏了她。”
“那赵黄门不是暴毙而亡吗?”我强忍心头剧痛,虚弱地问。
皇帝眉头一皱,“此刑实在太过血腥,为免引起百姓恐慌,才对外宣称他死于暴毙。”
我的胸口突然一阵绞痛,疼得冷汗涔涔,无法呼吸。
赵黄门是我父亲。当初我入宫时,河间王刻意隐瞒了我的真实家世,一是为了增加我的神秘感吸引皇帝,二是为了避嫌。我一直相信父亲是暴毙而亡,因而皇帝偶尔说起他与我是同乡,我也只是一笑置之,从不多言。
父亲生我养我,在宫里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想方设法捎回去给我,每一封家书都说皇帝待他不错。
而我到如今才知道他竟因为阻止皇帝服食毒药而被割肉离骨,断肢割喉,此时此刻,父亲承受过的那些疼痛,似乎都在向我袭来,疼得我几近窒息。
皇帝见我如此,赶紧过来扶我,我拼命甩开他的手,对着苍天发出声声嘶吼,方能稍解心中闷痛。
我与他刘家何仇何怨?刘丹杀了我未婚夫,刘彻冤杀我父亲,我何时能报完这血海深仇?
皇帝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但那罪魁祸首李夫人难除,我从此放弃出逃的念头,一心只想报仇。
但一想及父亲与未婚夫的惨死,我就忍不住掉泪,精神恍惚。
皇帝怕我这样下去,有损腹中龙胎,于是带我到上林苑看风景散心。
我心不在焉,路过水榭时,见一朵荷花开得正好,就伸手去摘,却不料那玉钩滑落,径自朝着湖面坠去。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都没想就纵身跳了下去。
5
“这玉钩,难道比性命还重?”耳边蓦然一声怒斥,是我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我猛然张开眼睛,眼前一张面孔依然英气逼人。我一时有些眩晕,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到了泉下。
他的眼神瞬息万变,惊喜、疑惑、心疼、愤怒,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个小小的动作——拉过我的手,将玉钩放在手心里。
他的手温暖如故,他是活的!
我腾地一下坐起身来,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庞。
皇帝气喘吁吁赶来,“爱卿刚从匈奴归来,不知其中玄机,这玉钩对钩弋夫人,的确堪比性命。”
“小小玉钩而已,怎能与夫人性命相比?”那人拧着湿漉漉的袍子,故作不屑。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跳入湖中,一把将我拎了上来,又替我捞起玉钩。
荀太医赶过来替我把脉,皇帝满眼焦虑,“夫人腹中胎儿可还安好?”
那人一听这话,本来炽热的眼神瞬间蒙上一层薄霜,盯着我看了片刻之后,猛然起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才发现皇帝正看着我。
“此人向来性情桀骜,爱妃不必如此惊恐,方才正是他救了爱妃性命。”皇帝向我介绍。他向来多疑,我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我装作漫不经心问道:“这个人,是谁?”
“寡人的绣衣使者,江充。”
我的心,突然间七上八下,乱了节奏。
皇帝在上林苑行宫设了酒席宴请江充,一是答谢他救了我与孩儿两条性命,二是为他接风洗尘。
江充果然桀骜不羁,借着向皇帝汇报出使见闻的由头,一杯接一杯向皇帝敬酒,直到将他灌得不省人事。
然后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我逼入墙角。
幸好,我早已支开所有的下人。
“一路上就听闻皇上的新宠钩弋夫人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他朝我喘着粗气,酒气冲天。
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整个人都吊在他的身上。
他反手将我紧紧抱住,几乎要勒断我的肋骨。断就断了吧,断了我也心甘情愿。我闭上眼睛,踮起脚尖,等着他炙热的唇落下来,却不料他突然在我耳边冷冷说了一句,“夫人腹中还怀着龙胎,请自重。”
我顿时僵在那里,睁开眼看着他那张冷漠脸庞,心头涌起无尽屈辱。
“姓江的,你给我滚开!”我含着泪,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他冷冷一笑,“江某自然是要滚的,绝不会毁灭夫人的荣华富贵,毕竟这一切来之不易。玉钩钓天子,也只有夫人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才能想得出来。江某佩服,五体投地。”
“姓江的,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抬起脚来狠狠踹向他的大腿,泪水却模糊了视线,使我一脚踢空,差点跌倒在地。
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夫人当心,切不可动了胎气。”
我上去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他脸上。
6
哪有什么龙胎,哪有什么紫气,哪有什么福星下凡和噩梦缠身,我这一身传奇,都是谎言,都只不过是一场精心布局的阴谋而已。
他说得很对,我是用玉钩钓天子,这玉钩还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但我钓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刘丹的命!
他不是什么江充,他就是我的未婚夫江齐。当年我们即将成亲之际,他江家却惨遭刘丹灭门,我以为他也死了,才不顾一切从赵国逃回河间。
我跑到宫门口去拦河间王的轺车,大声喊冤,历数赵王父子条条罪状,求他为我做主。
我当然知道河间王奈何不了赵王与刘丹,我只是求他将我送进汉宫,嫁给皇帝,伺机告发刘丹。
赵王巧佞,多年来将河间王踩在脚下,而我生得倾国倾城,送我入宫,就算无法扳倒赵王父子,至少还能以我讨皇帝欢心,关键时刻也替他美言几句。
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打动了河间王,但我紧握的双手,也引起他的疑心。
“你手里藏了什么东西?”河间王朝我一指。
我吓得后退一步,河间王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掰开我的手掌,露出那枚玉钩。
到底姜是老的辣,河间王凭这一枚小小玉钩就为我编了那一套神乎其神的身世。
我本不想玷污了我的玉钩,但他说皇帝老了,美色在他眼中已形同虚无,长生不老才是唯一的渴求。一团紫气、一枚玉钩、一颗福星,这些才是皇帝渴求的福音。
此后收买相士与荀太医,鼓动皇上巡狩,将我推到皇帝面前并最终送进长乐宫,都是河间王精心策划的大戏。为了使效果更加逼真,就连井底那具陈年白骨,都被他当成了道具。
我拼尽全力倾情出演,含羞忍辱将自己的清白之身交给这个半百老头,都是为了给他报仇。
“我做那一切,为你报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四处钻营,想方设法接近皇帝,改名换姓谋官求职?亏你还留了一个姓氏,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正眼瞧你。”我越说越恨,抽冷又是一脚,终是踹在他腿上。
他这才如梦方醒,也不多说,拉着我就走。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先离开这里,我再慢慢跟你解释。”他一把将我扛在肩上,打开行宫的后窗就要往外跳。
我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疼得他松开双手。
我趁机跑到皇帝身边,警告他不许再碰我,否则我就要叫侍卫。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底涌起深深失望,他一定是以为我贪恋这荣华富贵,舍不得跟他走了。
随他怎么想吧,反正我们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当初。
当初我父亲暴毙,母亲一人难以养活我,遂将我托付给赵国的姨母。他就是姨母邻家的大哥哥。
我与他一见钟情,两年后,由姨母做主订下婚约,本该在那年二月初二成亲,这玉钩就是他给我的定情之物。
那年上元节,他的妹妹拉着我去放河灯祈福,却不料那太子刘丹趁乱来到河边来抢人。
我毫无防备,看见他时,已无路可逃。幸好那时江齐来接我们回家,听见我的呼喊,赶来与刘丹的爪牙拼命厮杀,终于将我救出。
只是再返回去找妹妹时,才知她被抢走。江齐追到太子府去要人,却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伤好以后,他就叫我回河间等他,待他救出妹妹,就来娶我。
他混入赵王宫后,打探到妹妹被刘丹囚禁虐待,情急之下在太子府放了一把火,想趁乱救出妹妹。
但这次行动并没有成功,反而使他暴露了身份,遭到赵王父子的追杀,并被诛杀了满门。
从那以后,我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他报仇。如今大仇已报,他竟还活着,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7
我不走,他也没走。
上林苑归来后,皇帝给我提了位分,封为婕妤。他也加官晋爵,成了水衡都尉,常常出入宫中。
我从不去未央宫,生怕与他狭路相逢,彼此眼红。
但两个月后,我的小腹仍是一马平川,引起了李夫人的疑心,说要请别的太医为我瞧瞧,是不是腹中胎儿有何异常。
我搪塞过去,思前想后,叫人给江齐送了一封密信,请他务必到我这儿来一趟。
他来了,却冷若冰霜。
我端上亲手为他做的点心,他却看着别处,冷冷说道:“我举报刘丹之后,出使匈奴前,曾去河间找过你。”
“另一枚玉钩,还在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荷包,放在我手心。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那荷包还是我绣的。
“你要什么,就直说吧。”他最看不得我哭。
我抹去眼泪,干巴巴说道:“我想……要个孩儿。”
他瞪大眼睛,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当初为了让皇帝杀刘丹,就请荀太医配合我,谎称有孕。但如今两个月过去了,事情眼看就要败露,我生怕连累他人,所以……我想……”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能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眼中涌起无尽头痛楚,“你是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留在这吗?”
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我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请他再给我一点时间,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你要是嫌弃我,就当我没说,当我没有找过你,我……你……”
他突然起身将我拥入怀中,用他的嘴唇紧紧堵住我的嘴,我的脸湿了,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泪水。
8
这一夜,他恨不得把一生的爱都给我。
他走时,我追上去在身后紧紧抱住他。他顿了一会儿,轻轻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敢问他是否还会再来,不敢问他何时来,好在到了夜里,他还是来了。
一个月后,我真的断了月信,见了喜脉。
我叫人去给他送了个信,他就再也没来过。
我突然后悔,我不该叫人送信,我该当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让他摸一摸我的脉搏,摸摸我的小腹,那里有我们的孩儿,总有一天,会叫他父亲。
但他不来,也是对的,如今我们已经是三个人,更要小心谨慎。一旦为父亲报了血海深仇,便可远走高飞,安享天伦。
但李夫人实在奸诈,表面上热情,实则对谁都充满提防,行事处处小心,要除掉她,不是易事。
我苦寻不到机会,只能寄望于她的天敌——卫皇后与太子。她勾结奸臣,多次构陷太子试图易储易后,我只需掌握足够的证据,卫皇后定不会放过她。
我一边假意顺从她,一边搜罗她的罪证。
我从荀太医诊出喜脉到生下小儿,足足用了十四个月。宫中掀起风言风语,但相士说尧母怀胎十四月生尧,我的孩儿乃是真龙,孕期十四个月不足为奇。
皇帝欣喜若狂,给我的孩儿取名刘弗陵,视为掌上明珠,恨不得给他一座金山。
江齐送的礼物不多,却让我满心感动,甘之如饴。那是一对小小的金手镯与一枚长命锁,都是他儿时佩戴过的,他母亲曾给我看过,说等我与江齐生了孩儿就给他戴上,如今也算偿了她的心愿。
陵儿满月时,江齐来抱了抱他。后来逐渐长大些,皇帝带他去朝堂玩耍,他也最喜欢与江齐嬉戏。江齐常征得皇帝同意,带他出去骑马狩猎。
毕竟天生父子,血浓于水,陵儿的性情越来越像他,胆大心细,小小年纪已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派头。
而皇帝在丹药的侵蚀下,身体越发垂老,性情也越来越暴戾,疑心重重,总怀疑有人要害他。
李夫人趁机指使奸臣作乱,在他面前摇唇鼓舌,常以巫蛊之事吓他,使他战战兢兢,草木皆兵。
9
而卫皇后毕竟与皇帝是结发夫妻,见他如此,对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冷漠,常吩咐儿女前来尽孝,一家人的关系渐渐缓和。
谁知就在那年,皇帝寿辰前一天,他却突然性情大变,派人连夜抄了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的家,并将两位公主当场斩首。
我一打听,才知两位公主合力为皇帝绣了一件龙袍做寿礼,但那龙纹上却没有眼睛。而最近皇帝患了轻微眼疾,李夫人借机声称是两位公主以这龙袍诅咒皇帝,才致使他疾病缠身。
皇帝枉为天子人父,老了老了,却残杀骨肉,昏聩至极。
我叫人花了天价买通李夫人的奴婢,得到那件龙袍,又偷了李夫人与昌邑王的几封书信,在两位公主头七前夜,一并放在墓前。
卫皇后心思灵透,看了之后,定会多加防范,并抽丝剥茧,最终查出真相,采取行动。
果不其然,李夫人的大限很快就到了。那天被她的旧主子平阳公主请走,就再也没回来。平阳公主是卫皇后的家嫂,李夫人去了哪,可想而知。
皇帝问起李夫人,我就说他去了昌邑王那里。皇帝那时正与卫皇后僵持,也顾不得找她,此事就暂且搁置下来。
李夫人在这世上消失了,皇帝已病入膏肓,任他自生自灭即可。我这才跟江齐说出真相。
江齐听完,又气又心疼,“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可真是当年那个刁蛮丫头。你我两家的血海深仇,都被你一人报了,要我这堂堂七尺男儿何用?”
“若不是以为当初你被刘丹杀死,我也没有这般勇气。余生我与孩儿,可要全靠你了。”
江齐点点头,“今夜我就带你与孩儿出宫,你安顿好宫人,等我来接你。”
谁知好事多磨,当天午后,皇帝就说有人要害他,派江齐彻查巫蛊之事,就连各宫的院子都要掘地三尺。
皇帝已是无药可救。天子尚且如此昏聩,这大汉王朝将来又会怎样?
我没有办法,只能静等江齐来接我母子。
谁知天下风云多变,皇宫祸事连连,江齐带人去挖太子的东宫,竟真的寻获一只桐木人偶。
太子无法解释,竟反咬一口,说是江齐栽赃陷害。
皇帝身边是有不少奸臣,但江齐向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可太子不管这些,趁着皇帝卧病,假传诏书,要把皇帝身边的党羽一网打尽。
江齐耿直,信以为真,自然没有逃过太子的阴谋。
我得知消息,赶紧去求见卫太后,向她说明李夫人陷害太子与公主的种种罪行,又说这人偶该是李夫人叫人偷偷埋下,与江齐没有关系,求她去向太子说情,放了江齐。
可卫皇后孤傲,对我不理不睬。
我又去求皇帝与太子议和,不要因父子间的误会,伤及无辜。
皇帝早已被怒火烧昏了头,非但不听,反而亲自带人追杀太子,太子逃跑之前,还不忘杀了江齐等人。
我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刘丹毁了我前半生,刘据毁了我后半生。刘家人个个无德,是非不分,骨肉相残,殃及池鱼,不配称霸天下。
我要移天换日,让这天下改成姓江!从此刘家人都是死敌,来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
我再也不提议和之事,反而煽风点火,任由皇帝与太子兵戎相见,惨烈厮杀。
我还叫人跟踪了卫皇后,随时掌握她的动向,当我听说她把太子的妻子儿女都藏起来的时候,不由怒火中烧。
太子斩杀江齐时,她为何不谨慎行事,劝太子审清楚再做定夺?
说到底,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只知守护自己的骨肉至亲,别人的生死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越想越恨,干脆找到太子妃,说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仇,叫她带着儿女来跟皇帝和解,皇帝见了孙子,也就息怒了。
太子妃信以为真,结果一家人回来就做了皇帝的刀下鬼,太子得知消息,也将自己吊死在异乡。
狼烟停时,皇帝卸甲归来,怀抱我儿失声痛哭。
我也后怕不已,惊恐大哭,“皇上出征时,陵儿差点被绑去做了人质。太子谋反,与我小儿何干?难道还怕我占了那椒房殿不成?”
皇帝听完,咬牙切齿,提着剑就出了尧母门。
我听说皇帝本不想杀卫皇后,只想废黜她的后位,是她自己不甘心,才以三尺白绫了了残生。
卫皇后死了,李夫人死了,这椒房殿,该是我的了。
皇帝一生五个儿子,嫡长子刘据已死;次子刘闳早逝;三子刘旦野心勃勃但不被皇帝所喜;四子刘胥是个废物只会在家画圈诅咒。
只有五子刘髆(bó),也就是李夫人的儿子昌邑王既受皇帝宠爱,又被他母亲赋予一颗滔天野心,且毒辣起来,比他的母亲更胜一筹,太子刚死,他就已蠢蠢欲动。
我即刻就把他写给李夫人的书信都送到皇帝面前,并让太医当场检验李夫人宫里剩余的丹药。
皇帝惊见真相,大声疾呼,“寡人错怪了赵黄门,错怪了爱妃啊!”
父亲的冤魂,至此总算可以安息,但我与刘家的仇却还没完。
昌邑王谋反还未开始,就被皇帝镇压,斩了他的大将,并将他软禁,直到他在惊恐郁闷中暴毙而亡。
剩下那俩不成气候的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不等我动手就相继上吊了。
皇帝没得选了,只能将这一片江山,留给江家的孩儿。
陵儿越长大越聪慧,朝堂上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皇帝迟迟不肯下诏,却突然要带我去上林苑游山玩水。
走着走着,突然与我说起当年的惠帝与吕太后。说着说着,突然老泪纵横。
我忽然福至心灵,猜到了他要干什么。
“皇上有话尽可直说。”我迎上他的目光,浅笑嫣然。
他却躲躲闪闪,不敢看我,“爱妃,寡人的精神每况愈下,深感命不久矣,有心将这大汉基业交给陵儿,却又实在怕他重蹈惠帝覆辙,母强子弱,怕只会害了陵儿。因此,寡人只能送你先走一步……”
他果然对我起了杀心。但我不怕,只要我儿能登上九五之尊,这椒房殿,我不进也罢。
我没有任何申辩,只说我想见陵儿一面。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答应了。
陵儿被带来时,是笑着的,真好。我握了握他颈间那枚金锁,又打开他白嫩嫩的小手心,将那枚玉钩放了进去。
“娘亲要跟陵儿说什么?”他朗声问我。
我贴近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陵儿听完,眉开眼笑,深深点头,“陵儿谨记娘亲教诲,绝不忘本。”
我摸摸他的脸颊,笑着叫他走了。
皇帝看着我,深吸一口气,“这些道理,以后太傅自会教他。”
“太傅千言万语,不敌娘亲一句。教会他这一句,臣妾也就死而无憾了。”我依然笑着。
皇帝被我的样子吓住,“你难道真是福星下凡,就连死都不怕?”
我笑得越发明媚,我生有陵儿相依,死有江齐相伴,有何可怕?
倒是他才该害怕,他到死都不会知道我对陵儿说了什么,才让陵儿那么开心,我其实,只说了三个字——你姓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