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热爱乡梓,极富同情心,尤其是女眷。蒋翰臣二媳马氏在清末江南数省发生旱涝灾害时,一次即捐银千两,以后江苏与安徽又涝,她拿出体己金饰救灾。蒋氏原生活在南京,她更忧虑这里的父老乡亲,与其三叔长洛共捐出数万金,建成金陵义仓,以备荒年。
蒋氏的社会公益事业自发家起至抗日战争前夕,大都是蒋翰巨之子长泰(字且阶,1870~1935)经办的,清末他应两江总督端方的要求铺设了南京第一条弹石马路(城内至下关段),并在两边植树造荫。此时南京已有一座西医院——外籍人办的俗称“马林医院”(今鼓楼医院前身),他认为祖国医学不能偏废,应当与西医并行造福病家,于是主动寻求端方的支持,出资创办了中西医院,建成后日门诊量在千人左右,因此久负盛名的“马林医院”门庭就显得冷落了。辛亥革命后,蒋氏虽迁往上海,仍与家乡息息相关,民国2年(1913年)发生的“二次革命”,江苏讨袁失败,南京被袁军攻破,战火造成大批父老乡亲缺衣少食,无家可归,在上海的长泰租赁了英商太古、大通公司两艘轮船,满载衣、食、药品驶往南京救灾,返程时还将无人收容的数千伤兵运往上海,借屋安置,给医给食。1932年,上海发生的“一二八”淞沪抗战,他连子媳、女儿都动员起来,赶制丝绵背心分送抗日将士,其妻杨氏亦变卖金饰以助军用。
蒋长泰生平嗜收藏古玩,鉴别亦精。晚年他见回族工业家陈经畲、杨叔平在南京办起一座孤儿院,萌生变卖古玩以在孤儿院旁兴建一座老人堂之念,使这里成为老有所安、少有所怀的乐土。不料正在进行时,他便贵志以殁,尽管老人堂未成事实,孤儿院址所在仍以慈善家理想的“安”与“怀”命名为安怀村,今村名犹存。
蒋国榜是位文人雅士,常寄情于山水,他好捐资于名胜古迹,曾修浙江嘉兴的烟雨楼,还在南京清凉山添建方亭一座。他为母亲祝寿曾在紧邻今太平路清真寺旁建“寿首堂”,新中国成立后也捐献了,现与寺连成片。他在西湖的住宅蒋庄,1954年即提出捐献给人民,当时尚无接受私人住宅的政策,人民政府未予办理。10年浩劫后,蒋国榜已逝,子女秉承遗愿,将劫后余下的马一浮遗墨,著作、书信等捐献给国家,并提出请求展览于蒋庄,得到浙江省和杭州市有关部门的重视和支持,蒋庄终于得到重修,改名为“马一浮纪念馆”,于1990年12月28日起对外开放。
蒋氏举办公益事业都具有一定规模,所耗资财虽不伤筋动骨,也在其财富中占有一定的分量,因此制约了一般家庭成员的生活,他们与广大市民阶层悬殊并不太大。从居住条件看,发家后,在南京太平路上建有新居,也只是砖木结构的;迁上海后,蒋翰臣第二代五房人分住同院的里弄房。这样的生活条件使他们少了富家子弟骄奢淫逸的恶习,至第四代青年时期又适逢新中国诞生,受到中国共产党的教育,一个个走上为人民服务的道路,避免了家族腐朽衰落的结局。
三、牌坊与天伦
民国初年,帝制已被共和所代替,社会风气也渐开,封建礼教已名誉扫地,然而南京却出现了两座旌表妇女的石牌坊:一座紧邻今太平路清真寺北侧,一座位于今湖北路的狮子桥口。它们都是族表蒋氏节妇的,经风风雨雨半个世纪,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才被拆除。这也是家喻户晓的。
在湖北路那一座是为蒋福基五媳王氏而建。其夫家澎年仅30而殁,其时王氏28岁,在亡夫“五七”之期乘人不备自尽而亡。家人以其夫妇感情素笃,此乃不愿独生而殉夫,因建此座牌坊,其详情无其他史料,不便评议。另一座是族表蒋翰臣二媳马氏的,其子即文人雅士蒋国榜,他留下许多笔墨,有涉及此牌坊的,是窥视蒋氏天伦难得的第一手资料。
马氏即本文前所说漳州知府的小姐,蒋长恩的妻室,国傍的母亲,化学家锡夔的祖母,也就是愿“遗子以经不以金”者。她中年丧夫,立志抚孤,大灾之年又捐千金,在清宣统三年(1911年)5月被筹赈大巨盛宣怀、查贩大臣冯煦奏准建坊旌表。这年10月爆发了辛亥革命,后再由江宁自治局申报民国执政者允准,于民国三年(1914年)建成石牌坊一座。此时马氏尚健在,年53岁。蒋国傍于牌坊建成后,作《母氏节孝坊后记》,以亲子之情历叙其母之“节”。据云,其父母感情甚笃,其母颇识大体,婚后其父尚就读于“城南某寺”,家中生活虽优裕,可在“寺”只能过“寒素”的日子,“盘赎菜羹”不尽如意,其母多加“劝勉”。有子女后,其母不恋富贵,只愿夫妻双双隐居田园课子以竟日。不幸其父早逝,遗下他兄弟二人:国榜仅4岁,国平3岁。其母从丧夫悲痛中“强起”后,即“不御华饰,不通圃外言”,独自承担起养育幼子的重担。当他们到入学年龄时,黎明促起,夜籍灯坐于侧,“令读日间书,温诸经必熟乃已”。如此寒暑无间,历十数春秋,国平不幸早逝,国榜学业有成,他认为乃“母作之师也”[2]。
为妇女树牌坊,民国初年即被诅咒为封建礼教吞噬妇女青春的猛兽。然而这一座似乎可作别论,清道人曾为此碑坊题“一代礼宗光典荣,廿年冰雪长芝兰”。如果一个女性为抚育下一代而自愿牺牲青春,这正是母爱伟大的体现,在寻常百姓家亦不罕见,只是由于蒋氏的门庭、时代的局限,才被抹上“礼宗光典荣”的色彩。国榜幼年即能体验母亲感情,其母以其亡父“立身勤学相告诫”,母子泣成一团,成年后十分孝顺,此牌坊是他一手筹建的,坊名也是他题的。族表妇女守节的牌坊通常以“贞节”名之,他从母节子孝的实际出发,题名为“节孝之坊”,并铎刻于牌坊的眉额。此座牌坊只能看做一个富有的儒生对亲恩的一种报答方式而已。另外,蒋国榜在西湖畔的蒋庄也是为颐养其母天年而购。在蒋庄内,她看到的是儿子与儿媳共同切磋学问,间有为娱亲的逗趣,此情此景,一个度过“廿年冰雪”生活的中国典型贤妻良母,当无悔于自己的青春年华。
这位儿媳是蒋国榜的继室冯乌孝(1897~1988年),是浙江省女子师范学校第一届第一名毕业生,曾留校任教师达7年之后方考虑婚嫁大事,当时可谓新女性了。国榜原配仉氏早故,留下5个幼子。他与冯氏婚前,由双方介绍人搭鹊桥相会于西湖畔的孤山下即“目成心许”而缔婚约[3],此时冯氏芳龄虽二十有七,却是待字闺中的室女。婚后国榜对她牺牲为继母感到抱愧时,她说:“诚知继母不易为,亦不信继母不可为,试拼此身为君抚诸雏,毁誉不计矣。”[4]他们切磋学问、逗趣娱亲的新婚生活十分短暂,冯氏亦有生育,此后她整个身心便被子女所占据,各个送入学,时时察看功课,奖勤劝惰,将他们一个个抚育成人,难得的是她还为才子的夫君誊稿历40个春秋。
当代化学家蒋锡夔是冯氏所生,幼年时在母爱中度过,对父母有深厚的感情,当他1948年赴美留学前答应学成后一定回到他身边。后来他成为美国一流的凯劳格公司研究员,报酬比一般博士后高两三倍,移民局知道他的心愿,就派人去许愿:帮助他找一个未婚妻,包办加入美国籍手续。这都挡不住他回归祖国的决心,终于在1955年底实现了对双亲的诺言。1992年,他成了新闻焦点人物,许多报刊竞相发表介绍这位新增补的学部委员文章,谈到他回国服务动机都分为二个方面:一是为祖国服务,二是孝敬父母。其实,“祖国”与“父母”这两个概念的内涵有时可合二为一,人们就常把“祖国”比做“母亲”,一个对父母充满感情的人,能不爱父母生息的地方吗?锡夔回国时,明知当时国内还不具备他进行尖端材料和基础研究的条件,但他相信条件可以逐步创造的。这么个家庭出身,又从海外归来的“学术权威”,在十年浩劫中,当然被列入“反动”的“一小撮”,用一切“革命”手段要从他口中掏出“美国特务”四个字来。他与报刊记者谈起这“史无前例”的遭遇时,对于归来为祖国服务丝毫没有悔憾之意,可见他对“母亲”挚爱之深。
四、奇葩一枝
蒋氏出身清寒,来南京后繁衍至第三代,在太平天国运动后发了家。这发家史一直是个谜,而引起当时社会上的猜测,蒋氏后人斥之为“荒谬”。他们中有位名国歼的,系蒋翰臣侄孙,为解开这个谜在青年时代曾专访过当年已90高龄的老家人马培基,并将其谈话写入所著《金陵蒋氏家事》中。据云,马培基在蒋氏家族服务了二代人,参与了蒋翰臣的创业,这位老人家说,同治三年(1864年)太平军“退出金陵,曾国藩初定东南,地方久经糜烂,十室九空,库祭空虚。曾氏出示招商承运两淮食盐,运往湘、鄂、皖、赣四岸急解淡食久困,我家首先酬资纳官,领证购照,驰往十二汗盐场用帆船满载大批食盐,溯江而上,舶舶千里,偏遇顺风,每抵一岸,销售一空,利益何只倍数!空船放回,随船拖带上江各省土产、竹木、桐油、生漆、棕麻、药材种种民生用品”,这样根据市场急需,“先声夺人”,经年累月,如何不发家呢?[5]
笔者将蒋氏家族置放江南回族经济发展历史背景下进行观察,认为:
1.南京是江南六朝金粉之地,一贯是官僚政客、王孙公子歌舞升平的消费性城市。回族在为这消费服务的经济结构中占有相当比重,今国际旅游热点“十里秦淮风光带”,昔日称做庙上(夫子庙),早就是消金窟,这里鳞次栉比的珠宝玉石古玩铺的店主几乎都是回回人,亮出“清真”招牌的名餐馆、茶社都在黄金市口,现今那里的“新奇芳阁”“魁光阁”等店名还是他们留下的。如此众多的回族商人给四方回族来此谋生创造了有利条件,使他们有族亲可以投靠。安徽一些回族聚居乡镇近者距南京仅数十公里水路,来南京谋生的也最众,往往一副担子两头挑娃娃而来,先加入小商小贩行列,吃苦耐劳,终身积蓄,不乏两三代后就改变家庭面貌的,此时后辈乡音已改,成为有产有业的金陵回回了。蒋氏只是其中之一,应该承认它是佼佼者。
2.南京以其优越的地理条件,通过长江航道溯江而上可达中游重镇汉口,顺流直下则为新兴大都市上海。长江航道对于经商民族无疑是黄金航道,不少南京回回通过它流入这两座城市开拓市场,大展宏图。汉口是九省通街,流入的南京回回大都聚居在汉口的大夹街,这里也就出现一座清真寺,被称为南京寺。清末有一部分人经营时髦的百货业,货源来自上海,经长江航运至这座城市,再向四方扩散。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从那时起就有人流入,太平天国时期,战乱促使南京回回流入达到高峰,以致他们聚居的今露香街道一度名为“南京街”,附近也出现一座清真寺,即今福佑路清真寺。流入上海的以珠宝玉石商人居多,这里的洋人、买办、太太、小姐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大主顾。而蒋氏既溯江而上,又顺流而下,如此充分利用和发挥长江航道的价值。在金陵回回中还是罕见的。
3.俗话说:“回回两把刀,一把宰牛、一把切糕。”意思是回回经商总离不开饮食行业圈子。南京回回也不例外,尤其是刚从安徽等外省流入的,所以也常发出“回回路窄”的叹息。然而这狭窄的圈子圈不住有眼力有胆识者,他们认为只要与饮食习惯无碍的,哪项不能经营?所以南京回回的行业圈逐渐扩大,除珠宝行业成为这里的传统行业外,清末民初还扩展至金融、丝缎、百货、五金等行业。无论在本乡土,还是在汉口、上海都有经营有方而成为执行业牛耳的商界头面人物。蒋氏创业者未落俗套,既不经营传统行业,也未到前人已开辟的领域去闯荡,而是从事关系当时国计民生的紧俏物资的贩运而发家,以后又为决定其经营方针而去日本考察,在清末即选中房地产业,这在老一辈商人中,尤其是在回族商人中还是少见的。
金陵蒋氏是江南沃土上回族经济百花园中,在适宜气温下,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开放的一枝奇葩!
注释:
[1]上海清真董事会:《赞蒋翰臣前辈助公茔纪念》。
[2]蒋国榜:《母氏节孝坊后记》。
[3][4]蒋国榜:《鸟榜新邨记》。
[5]蒋国玕:《金陵蒋氏家事》。
(原文刊载于《回族研究》1993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