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梳妆镜前,镜子是新作的,照起来格外得清楚。
其实,细细想来,我十五年来似乎都没有好好审视过自己,只记得子俊曾称赞过我,悦来楼的鸨娘也赞叹过,还有大公主,嫉恨我是“像我娘一样魅惑人的妖女”。这些我都付之一笑,别人的话我向来不在意。
我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
镜子里的女子,略施粉黛,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面容瘦削,五官精致,肤色如凝脂般无暇;丹唇未启,涂上胭脂后,更是娇艳得仿佛能滴出血来;鼻梁挺拔却又不失秀气,鼻尖轻盈向上轻挑;柳眉用眉笔勾过,弯弯的而又细长,却在眉间流露出淡淡的清冷……
若不是那双眸子,我定会失声——母亲!我果真和去世的母亲长得颇像。
只是那双眼睛……我轻颤,眼眸下敛,睫毛匍匐,亦挡不住它眼角的轻佻。睁开眼,眼睛狭长,漆黑不见底,只一回眸便会引起精光无限,这双眼里,城府很深。
这是王懿之的眼睛。一双会用它的柔弱来欺骗众人的眼睛!
王懿之,是我的父亲,我从来不愿意承认的父亲,我只是他一晚花心后留下的野种。那日圣旨临门,若不是为了让我替他与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我名义上的妹妹王菀馨入宫,他兴许这辈子也不会认我。
想起进宫前他对我的百般讨好,我就觉得恶心。这些也丝毫未减轻我对他们一家的仇恨,这恨从我母亲死的那天起就渗入了我的骨髓,一辈子也抹灭不了,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碎尸万段!
也不知道,这次进宫,究竟是我帮了他们,还是他们帮了我。这对于我来说是我复仇的一个契机。
“主子,奴婢来给你点花钿。”凝枝的话打断了我思绪,再次抬头,我轻叹:这也许是命中注定,这双眼睛让我们这辈子谁也逃脱不了谁。
在楚国,后宫分四等,皇后、四妃、九嫔和宫女,在皇帝四位妃子中,我算是地位最低的一个,是为嫔,上面有贵妃、德妃、淑妃三位妃子。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西宫的慧妍斋,凝枝是我的宫女。
要说这个凝枝有什么特别之处,该是她的年龄,她比我大三岁,进宫时已过了年龄,十三岁才进的宫,但如今在宫里算是有资历的宫女。一年前,她所服侍的贤妃逝世,她被派到了洗衣房,一直到现在才回到宫里。宫里的那些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这宫里有两个地方主子您最好别去,一个是御花园,那是太后和娘娘们经常去的地方,她们呀,少见便能少惹;另一个是东宫里的后园,那是宫里的禁地……”凝枝一边为我整理着屋子,一边讲着。
“我哪会去哪些地方……”我笑道。楚国后宫居所有很明确的规定,太后、皇后居中宫,妃居东宫,嫔和宫女居西宫,而东宫和西宫的人,很少会有交集。
“那个,凝枝,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皇上?”想了很久,我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可没有忘记自己进宫的目的。当然不是每天这样呆呆地坐着,而是要见到皇上,真正地成为一名妃子。
凝枝“扑哧”笑了出来,她的笑让我一下子羞愧地低下了头。凝枝兴许是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拍了拍自己唇,模样十分可爱。“我怎么忘了说这个……”
“主子有所不知,这太后出宫了以后,皇上已经很久没有宠幸嫔妃了。只有偶尔去德妃那里,也只是听听曲罢了。这宫里的娘娘少说也有一个月没见到皇上的面了。”
听完,我一阵失落,原以为进了宫会有多么的好,现在我才知道,恐怕我会连皇帝的都见不着。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呢?可他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啊。
还是等着哪天皇上心情好了,过来瞧瞧我呢?可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什么混账皇上!
难道他真的像宫外的说的那样,是无能?
“他不是很少上朝,又不是日理万机……”我话还没讲完,就被突然冲上来捂住我嘴的凝枝吓了一跳。
“主子,这宫里可不比外头,眼多嘴杂的,要是被哪个不省事的听了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本想嘲笑凝枝的大惊小怪,但一看见凝枝捂着我的嘴、一本正经的样子,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对啊,这是宫里啊!是“伴君如伴虎”的皇宫啊!
我怎么给忘了。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一想到自己刚刚可能会掉脑袋,心也漏了半拍。这往后的日子可得小心了。
“我会小心的。”见凝枝不放心的样子,我补充道。
我似乎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该是什么样子,一来没有时间想,二来在我心目中子俊就应该是我的丈夫;可我又似乎曾经想过,他应该是温文儒雅,知书达理,至少待我母亲和我要好。
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居然进了宫,做了皇帝的嫔。连续十天,我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过。
这十天,我未曾出过门,都是与凝枝在一起。每日就是看看书、聊聊天,过得十分无聊。如果说前两天我对皇上驾幸还有所期待的话,那现在我根本就是绝望了。想起进宫的初衷,心中除了哀婉,还平添了几分愤懑。
走在后园里,心里的不平也淡了不少。虽然这后园比不上御花园的华丽,但是正值春日,绿树葱茏,百花娇放,也灿烂了不少。
“主子,奴婢前几日跟您提过的事,您想好了没?”凝枝的话意有所值指,过几日太后就要回宫,宫里要举办大庆,我作为新入宫的嫔妃,按惯例需要准备礼物献给太后。
这事我想了很久,一直听说太后是个很挑剔的人,全国上下包括皇上也忌惮她。“我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能讨喜她的东西。”想着想着,我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主子有什么擅长的东西吗?”凝枝扶着我走到一个亭子里,正对着我们的是连接东西两宫的后门。
“凝枝,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凝枝走后,我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擅长的东西?琴棋书画我倒是样样俱全,引歌起舞我也是不在话下。以前在悦来楼我算是一朵奇葩,只是在这宫里,那个嫔妃不是如此?若是谈起更胜一筹的,该是我的舞艺了。对!就表演舞蹈吧!
一决定好了,我也轻松了很多,慢悠悠地摇起了扇子,哼起了小曲。哼着哼着,耳畔倒是真的响起了琴声。
我停止哼曲,仔细聆听,这琴声来得真实。
似哭泣,似哀叹,像垂死人的挣扎,像对生命的控诉!
这声音,把我的心给拽住了!
是来自那里!
我循声而去,穿过后门,来到西宫的后园,一时忘记看清宫门上的牌匾,就走了进去。
走进宫内便恍若仙境,四处种满桃树和梨树,红得娇艳欲滴,白得苍凉似雪。桃梨交错相依,花瓣落了一地,走过处便带动一阵清风,花瓣扬起一片,盘旋而落,盘旋而起,香气扑鼻……如此佳境,我竟不忍心踏之于上,只得轻移莲步。
院子深处,一男子端坐,青丝及地,白衣胜雪。琴案在前,他双手轻拂,琴声愈演愈激,地上的花瓣也为之震跃。
他忘情地蛮进琴声中,对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也视若罔闻。我无心打扰他的演奏,只是静静地站在一侧。
嘶——嚓——
一曲作罢,弦亦断。
我一直是个惜琴之人,见到此番情景,心也绞痛起来。
看得出来,这是一把上好的古琴,通身髹朱漆,项、腰棱角无浑圆,腰间镀金漆,轸池镶羊脂白玉。听这声音浑厚,想也知道这琴丝得有多坚韧,这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扯断啊!
正在感叹,眼前的男子已回眸。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兴奋,只是平静着,如一汪水,波澜不惊。
他坐在这桃梨纷飞间,与之交相辉映,四目相视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白衣黑发,衣发飘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面若桃花,凤目狭长,深邃不见底,鼻若悬梁,唇若涂丹,一副柳眉间,青云缭绕。不是女子,却胜似女子!
他薄唇紧抿,半晌未有言语,好像也在打量着我。我被看得有些心慌,在这样的美人面前,我实在自愧不如。
“我只是恰巧路过,听见了你的琴声。”我回答地有些心虚。
“能听见我的琴声不难。”他丝毫没有把目光移开的意思。
“不只是琴声,还有……”我故意停顿,一脸狡黠地望着他,“你的心。”
他睫毛轻颤,把目光移向古琴,挑拨了几个音后,他吟道,“九天兮,谁怜吾心?”
这句话,道出了他的心思。
就像这把古琴一样,他想把生命之弦断掉。
他临绝的话让我想到了曾经的我,一样想过死亡,我不想他死,我不希望看到敌人得逞的猥笑,“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我说道。
“因为活着比死更痛苦。”他嗫嚅,隐约间我仿佛看到,他的眼角有一行清泪流出。
“我也曾想过死,”想起过往的事,我就心如刀割,“但是我还是活了下来,因为死了只会让我恨的人活的更好。死了,只是一掊土,什么也不会留下,倒不如活着,让他们有所忌惮,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死亡。”
他不语,我继续说道,“你也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执起他的手,上面沾着他挑断琴弦时的流的血,鲜红的血与他白皙的皮肤相辉映,十分骇人,“对于惜琴之人来说,琴应该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不是吗?”
他涣散的目光有所聚拢,我知道他已有所触动,“那么你……”
我举起右手朝向他,上面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一道丑陋的沟渠盘旋在掌间,那是我折断簪子时留下的。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一丝涟漪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荡漾开来,他——笑了。笑得很美,就像这四周的桃梨,娇艳中透着纯白,透明而无暇。突然,一阵微风吹过,桃梨落下,几瓣落在他的脸上,那场景仿佛是画中所见。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桃梨似乎也带上了真情。
“今日我言尽于此,是生,是死,一切由公子定夺。”我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请留步,敢问姑娘芳名?”
我未回首,只停住了脚步。
“秋娘。”我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