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母亲在饭厅尝了勺汤,幽幽地“啊”了一声。
“头发?”我想莫非汤里掉进了什么脏东西。
“不是。”母亲若无其事,轻巧地又舀了一汤匙送入口中,转脸眺望厨房窗外盛开的山樱花,随后她侧着脸,再次轻巧地舀了一勺,送入那樱桃小口里去。“轻巧”这个形容词放在母亲身上毫无夸张成分。她用餐的动作与妇女专刊上的说法截然不同。
有一回,弟弟直治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这个做姐姐的说了以下这番话:“有爵位可不等于贵族哦。有的贵族没爵位,却不乏天爵的气质。像我们家这样,徒有爵位,却穷酸得跟贱民没两样,算什么贵族呢。像岩岛(直治的某位伯爵同学)那样的人,难道不比新宿的皮条客更下流吗?前不久,那家伙还穿着什么无尾礼服,跑去参加柳井(这位同样是弟弟的同窗,某子爵的二儿子)哥哥的婚礼,有必要穿无尾礼服出席吗?姑且不提这个,后来致辞,那家伙竟然装模作样地说敬语,简直令人作呕!本乡那边到处都有‘高级寄宿’之类的招牌,可见所谓华族,几乎与高级乞丐无异。真正的贵族怎么会像岩岛那般装腔作势呢!就拿我们家来说,唯有妈妈才是真正的贵族!有些东西与生俱来,别人比不上的。”
例如,喝汤这件小事,我们无非是低下头,对着自己的餐盘,横拿汤匙,将汤送入口中。母亲则不然,她用左手扶着桌边,上身笔挺,仰头不看盘子,用汤匙轻巧地舀起汤,像燕子那样,毫不夸张,轻盈地将汤汁送入口中,汤匙与嘴唇呈直角;同时,她一边漫不经心,左顾右盼,一边运用汤匙,精巧地如同扇动纤小的翅膀,不会滴洒,也不会发出喝汤的声音或器皿碰撞的声响。也许这并不算正规的用餐礼仪,但在我看来,母亲的样子很是优雅,所谓贵族不外如是。事实上,像她这样喝汤反而更香甜,真是不可思议。但我不过是直治口中的高级乞丐,无法像母亲那样轻巧地驾驭汤匙,唯有望着盘子,依所谓正式礼仪用餐,看起来别提有多愚蠢了。
除了喝汤,母亲的用餐方式全然不合规范。肉一上桌,她会用刀叉将肉随意切成小块,放下餐刀,右手用叉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若是带骨头的鸡肉,我们总会担心不小心发出响声,故而小心翼翼地切肉,母亲则会用手指捏着鸡骨头直接吃。这种不拘小节的吃法,不仅令母亲显得很优雅,甚至可以说是风情万种,不愧是真正的贵族,就是非同凡响。除了带骨鸡肉,午餐时母亲也常常用手将火腿、香肠等送进嘴里。
母亲还曾对我说:“你知不知道,饭团怎么做才会好吃?答案是,亲手捏出来。”
我也想仿效母亲,用手抓着吃,说不定味道会更好。但转念一想,像我这种高级乞丐,东施效颦只会让自己更接近真正的乞丐,因此只好作罢。
就连弟弟直治都认为母亲令人望尘莫及,让我模仿母亲更是难上加难,令人绝望。记得有一回在西片町的后院里,初秋的夜晚月色皎洁,我和母亲在池塘边的凉亭里赏月,笑着讨论狐狸和老鼠娶亲的故事。母亲忽然立起身,步入亭子旁的胡枝子丛,她从白色的小花中露出白皙的脸庞笑道:“和子,你猜得到吗,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摘花。”
妈妈轻声笑道:“我在小便呢。”
我惊讶到极点,母亲竟然没蹲下来。同时,我也打从心眼里觉得她是那么惹人怜爱,我怎么学都学不来。
从今天早晨喝汤聊到小便,我扯远了。说起来,最近我看了一本书,书中写到波旁王朝的贵妇人们也会若无其事地在宫殿的庭院、走廊角落小便,她们可爱到近乎天真无邪,母亲或许就是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贵妇人吧。
言归正传,早晨我问母亲汤里是不是有头发,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有点太咸了?”今天的汤,我用的是美军配给的罐头豌豆,焯水后做成西式汤样。我一直对厨艺很没信心,因此不安地征询母亲的意见。
“汤很好喝。”母亲认真地说。她喝完汤后,用手拿起一个包海苔的饭团,吃了起来。
我从小就不爱吃早餐,不到十点钟,肚子一点都不会饿。今天,我勉强喝完汤,不想吃饭团,便将饭团放在餐盘里,用筷子夹碎,仿效母亲使筷子与嘴呈直角,慢吞吞地将饭粒送入口中,看起来活像给小鸟投食。
母亲吃完早餐,起身背靠洒满晨光的墙壁,默默望着我出神,“和子还是不喜欢吃早餐吧,早餐可是一天之中最津津有味的一顿饭啊。”
“妈妈觉得好吃吗?”
“那还用说,我可不是病人。”
“我也不是病人啊。”
“唉,你吃得太少了!”母亲笑着摇了摇头。
五年前,我因染上肺病,卧病在床,不过我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一时疏忽大意罢了。反倒是母亲最近得的病,才真真叫人担忧。可母亲仍旧担心我的身体。
“啊。”我轻声道。
“怎么了?”这次换母亲发问。
我们四目相对,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笑了出来,母亲也报以微笑。
每当心生愧疚,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宣之于口。刚才,六年前离婚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才不由得“啊”了一声。看母亲心照不宣的样子,心想难道她也有过类似的我无从知晓的回忆吗?
“妈妈,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事啦,跟我说说好不好?”
“我早忘啦。”
“我的事?”
“不。”
“直治吗?”
“嗯,”母亲说道,“可能吧。”
弟弟直治大学期间被征召入伍,前往南方的岛屿,此后杳无音信。战争结束后,我们仍然没有他的消息,母亲说过,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直治了。而我却始终相信,他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可每当喝到美味的浓汤,总是免不了想起直治,后悔当初没对直治更好些。”
直治升入高中后醉心于文学,生活放荡不羁,不知让母亲操了多少心。尽管如此,母亲却在喝浓汤时不由得想起他,心生哀怨。我将饭粒送入口中,不禁眼眶一热。
“别担心,直治会没事的。像直治那种家伙,可没那么容易死。要死也是那些老实的、漂亮的、善良的先死。直治就是用棒槌打,恐怕都打不死呢。”
母亲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岂不是要早死了?”
“啊?为什么?可别小瞧我,活到八十岁准没问题的。”
“哦?依你这么说,我可以活到九十岁咯?”
“那可不。”
恶人长命,美人薄命。母亲很美,可我当然希望她长命百岁。
“妈妈真坏!”我的下唇不禁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说说蛇的事吧。四五天前的下午,附近的孩子们在我家院子的竹篱笆丛里捡到十来颗蛇蛋。
孩子们说那是蝮蛇蛋,我心想若是生出十多条蝮蛇来,那可如何是好,便提议:“把蛇蛋烧了吧。”
孩子们听了欢喜雀跃,跟着我来到竹林一侧,堆起树叶和木柴,生起火来,随后将蛇蛋投入火中。蛇蛋怎么也烧不着,孩子们又添了很多树叶和树枝,加强火势,蛇蛋依旧没有被点燃。
不远处的农家女儿站在竹篱笆丛外,笑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烧蝮蛇蛋。如果孵出蛇来,那就太可怕了。”
“蛋有多大呀?”
“鹌鹑蛋那么大,纯白色的。”
“那应该是普通的蛇蛋,不是蝮蛇蛋。生蛋不容易被点燃。”姑娘笑了笑,转身走了。
三十分钟后,蛇蛋始终没有烧起来。我让孩子们把蛇蛋从火堆中捡出来,埋在梅树下面,我还捡来几块小石头,堆出个小小的墓碑。
“好了,大家一道来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双手合十,孩子们依样画葫芦拜了拜。孩子们走后,我独自拾级而上。
母亲站在藤架下的背阴处说:“你们这么做太残忍了。”
“本以为是蝮蛇,后来才知道是普通的蛇蛋,已经好好埋葬了,没事的。”话虽如此,被母亲目睹一切,我的心里不是滋味。
母亲并不迷信,自从父亲十年前在西片町的宅子里去世后,她就特别怕蛇。父亲临终前,母亲看到父亲枕边有一条黑色细绳,谁知拿起来才知道是条蛇。蛇一滑滑到檐廊,消失无踪。当时母亲与和田舅舅四目相对,两人闭口不提,没有惊动父亲。我们几个虽然也在场,对蛇的事却一无所知。
后来,在父亲过世的那个傍晚,我亲眼看见院子池塘边的树上爬满了蛇。我现在二十九岁,十年前的我十九岁,早就不算小孩子了,那段记忆清晰如昨,不会有错。我去院子池塘边剪花枝用于供奉,忽见一条小蛇缠绕在杜鹃枝头。我大吃一惊,正想去另一棵树剪棠棣花,发现那棵树上也有蛇。展眼一看,桂花树、枫树、金雀花树、紫藤、樱花……每棵树上都有蛇。当时的我并不感到害怕,心想或许蛇也在为父亲的去世而悲伤,因此纷纷爬出洞穴遥祭父亲在天之灵。我把院子的树上爬满了蛇的事悄悄告诉母亲,母亲没说什么,若有所思。
当然,受这两段往事的影响,母亲变得很讨厌蛇。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畏惧或许更贴切,就是对蛇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
母亲目睹烧蛇蛋的一幕,肯定会觉得不吉利。想到这里,我开始感到不安,担心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在母亲身上。后来一连两三天,这件事始终萦绕心头,直到今天早晨,我又在母亲面前提到“红颜薄命”之类的话,后来还因为无法自圆其说而落泪。吃完早餐,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感到内心深处钻进了一条小蛇,一条让母亲短寿的可怕小蛇。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后来,我又在院子里看到蛇了。当天由于天气甚好,我做完厨房的琐事,想把藤椅搬到院子去编织衣物。我提着藤椅来到院子,发现假山旁又有一条蛇。真烦人!我二话不说回到檐廊,将藤椅放下,坐下开始编织。下午,我想去庭院一隅的佛堂找藏书,那是一本珍藏在佛堂里间的法国女画家罗兰珊的画集。我走进院子,看见一条蛇正缓缓地爬过草坪,跟早晨的那条一模一样。它看起来如此纤细、优雅,我猜想它一定是条母蛇。只见它无声无息地穿过草坪,来到野玫瑰的阴影里,昂首吐出火红的蛇芯,东张西望一番后垂下头,落寞地缩成一团。它好美啊,我不禁心生羡慕。去佛堂找出画集回来时,我又望了望那条蛇所在的地方,发现它已经不知去向了。
傍晚,我们在中式房间里喝茶,我向庭院眺望,早上那条蛇不动声色地出现在第三级石阶上。
母亲也看到了,“那条蛇该不会……”母亲起身走近我,拉着我的手说道。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它是那些蛇蛋的妈妈?”
“对啊,对啊。”母亲的声音有点儿哑。
我们牵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视那条蛇的行踪。只见那条蛇匍匐在石阶上,很落寞的样子,接着有气无力地穿过石阶,往燕子花那边去了。
“今天早晨,我看到它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我小声道。
母亲叹了口气,疲惫地坐下来,“是吗?它在找蛇蛋吧,真可怜!”母亲语带伤感。
我无奈地笑了笑。
夕阳洒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眸笼罩着一抹幽蓝的光晕,美丽的脸庞似乎带有愠色,让人不禁想要给她一个拥抱。我猛然发现,母亲的面容与方才那条悲伤的蛇不无相似,钻进我心中的丑陋蝮蛇,会不会在某一刻,将忧伤而美丽的那条母蛇置于死地呢?这个念头从何而来,我无从知晓。
我把手放在母亲纤弱的肩膀上,心中不禁焦灼起来。
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我们抛下东京西片町的宅子,搬到位于伊豆的这处中式山庄居住。父亲过世后,我们家的生计统统依靠母亲的亲弟弟——她唯一的血亲和田舅舅。战争结束后,世事变迁,和田舅舅表示无能为力,提议母亲卖掉大宅,遣散女佣,带着我去乡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母亲对金钱一无所知,她听从和田舅舅的主意,委托舅舅办妥一应事务。
十一月底,舅舅来信说:“在骏豆铁道沿线,有一处原本属于河田子爵的别墅要出售,宅子建在高处,视野开阔,还附带百坪[1]左右的农地。那一带盛产梅花,冬暖夏凉,你们搬去住一定合适。由于要与对方面谈,明天请务必来银座办公室一趟。”
“妈妈,你准备去吗?”我问。
“嗯,都已经托你舅舅找房子了。”母亲笑道,神色落寞。
次日,母亲由司机松山开车陪同前往银座,中午十二点出门,晚上八点左右才回到家。
“定下来了。”妈妈走进我的房间,把手撑在桌上,整个人就像要垮了似的说道。
“定了什么?”
“全部。”
“可是……”我大吃一惊道,“还没去看过房子不是吗……”
母亲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轻抚着额头,叹气道:“你和田舅舅说那地方很不错,我也就管不了这么多了。”说完,她抬头笑了笑,脸庞憔悴而美丽。
“好吧。”我不愿质疑母亲对舅舅的信任,附和道,“既然妈妈这么说,我也没意见!”
我们大声笑了起来,心中却感到万分落寞。
之后,每天都有工人来家里帮忙搬家。和田舅舅也亲自上门,嘱咐我们该卖的就卖,并逐一打点安排。我和女佣阿君又是整理衣物,又是将破旧物品堆在院子里烧掉,忙得不可开交。母亲既不帮忙打包袱,也不指挥众人,每天都窝在房间里,很少露面。
“怎么了?不愿意去伊豆吗?”我忍了很久,终于直截了当地询问母亲。
“没有啊。”母亲呆呆地说。
差不多过了十天,一切整理停当。傍晚,我和阿君在院子里点燃废纸和稻草,母亲走出房间来到檐廊,望着我们点燃的火堆不出声。西风吹得紧,烟贴着地面散去。我望向母亲,只见她脸色格外难看,我不禁大声问:“妈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母亲笑道:“我没事。”说完悄无声息地回房间去了。
那天晚上,由于棉被已经打包,阿君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母亲和我向邻居借来一套被褥,两人一起睡在母亲的房间。
母亲说了一番令我颇感惊讶的话,声音格外苍老:“因为有你在,多亏有你在,我才去伊豆的……多亏你在我身边……”
我不禁反问道:“要是我不在呢?”
母亲哭了起来:“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你父亲在这座宅子去世,我也想有朝一日在这里……”她泣不成声,越哭越厉害。
迄今为止,母亲从未在我面前示弱,更别提什么痛哭流涕。从父亲去世、我出嫁,到我大着肚子回来、在医院生下死胎、卧病在床,抑或是直治做错事,母亲从未显得如此脆弱。父亲去世后这十年,母亲一如既往地温柔、从容。母亲对我和弟弟宠爱有加,让我们无忧无虑地成长。如今,母亲花光了所有的钱,她为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最终不得不离开这座居住多年的宅子,搬去位于伊豆的小山庄,与女儿相依为命。但凡母亲有私心,对我们百般苛刻,把父亲留下的钱攒着,恐怕她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吧?我不禁感到痛苦,甚至有些欲哭无泪,没钱是多么可怕而悲哀的事啊!残酷的人生也许不外乎如此。当时的我只觉四肢僵硬,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活像一块石头。
第二天,母亲仍然脸色铁青,无精打采,似乎想要尽可能在大宅里多留一会儿。和田舅舅亲自登门,说行李都已上路,嘱咐我们出发去伊豆。母亲听后,慢吞吞地穿上大衣,向前来道别的阿君及其他人员点头示意,随后在我与舅舅的陪伴下离开西片町的宅子。
火车上人不多,我们坐了下来。一路上,舅舅心情大好,嘴里哼着曲子。母亲面色铁青,低头不语,就像身子很冷似的。我们在三岛站换乘骏豆线,随后在伊豆长冈站下车,搭乘巴士大约十五分钟,沿平缓的坡道上山,来到一处村庄,村庄外围有一套中式山庄,倒也还算精巧。
“妈妈,比想象中的好呢。”我气喘吁吁地说。
“是啊。”母亲站在山庄大门前,眼里不乏欣喜之色。
“首先,这里空气清新,空气很好的。”舅舅满意地说。
“的确,”母亲笑道,“这里空气真好!”
我们三个相视而笑。
进门一看,行李已经到齐了,把玄关和房间堆得满满当当。
“其次,客厅的视野也很开阔!”舅舅拉着我们去客厅坐下。
下午三点左右,冬日的暖阳和煦地洒在院子里,从草坪走下石阶,池塘旁边种了好几棵梅树,院子下边是一片橘园,橘园外边是通向村庄的道路,道路另一侧是水田,水田连着一片松林,越过松林则是大海。坐在客厅就能望见大海,海平面的高度大概到我的前胸。
“景色很不错呢。”母亲幽幽道。
“也许是空气好,这里的阳光和东京不一样,光线好像透过丝绸洒下来似的。”我雀跃道。
山庄一楼有两个房间,分别有十张榻榻米和六张榻榻米那么大,另外还有一间中式客厅,玄关差不多有三张榻榻米大,浴室亦然,此外还有饭厅、厨房,二楼则是一间摆着西式大床的客房。我暗自思忖,虽然房间不多,但对我和母亲来说足够了,即便直治有一天回来住,也不会觉得特别逼仄。
舅舅前往村庄唯一的旅馆点外卖。随后,我们将饭菜摆在客厅,舅舅打开带来的威士忌,大谈这座山庄的上一任主人——河田子爵去中国旅行时的丑事。舅舅谈笑风生,母亲却只吃了几口而已,天色渐暗,她小声说道:“我想去休息了。”
我将被褥的包裹打开,服侍母亲躺下,为保险起见,我还从行李中找出温度计,给母亲量了体温,竟然有三十九摄氏度!
舅舅大惊失色,赶忙去村子里找医生。
“妈妈!”我大喊。
母亲昏昏沉沉的,没有回应。
我紧紧握着母亲纤弱的手,不禁哭了起来。我觉得母亲好可怜,不,我们母女都好可怜!我泪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我甚至想,干脆和母亲一道死了算了。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的人生在离开西片町的那个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舅舅带回一位乡村医生。这位医生年纪很大,身穿仙台绫裙裤,脚上套着白布袜。
一番诊断后,医生模棱两可地说道:“可能有肺炎的风险,但不必太过担心。”他给母亲打了一针便离开了。
第二天,母亲依旧没有退烧。和田舅舅动身回东京前给了我两千日元,嘱咐说如果母亲住院就打电报通知他。
我打开行李包袱,取出日常必需的炊具,给母亲煮粥。她躺着,只吃了三匙而已。
中午时分,村医再度来访,这回他没穿裙裤,脚上依旧套着白布袜。
“是不是需要住院啊……”我问道。
“没这个必要,今天我再给她打一针药效更强的,应该就退烧了。”他的语气不甚肯定,打完针后就回去了。
或许是强效药起了效果,下午,母亲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我帮母亲换睡衣,她笑道:“没准是位名医呢。”
体温降到三十七摄氏度,我满心欢喜,跑到村庄唯一的旅馆,向老板娘买了十个鸡蛋,回来煮半熟蛋给母亲吃。母亲一连吃了三个,外加半碗薄粥。
次日,名医套着白布袜再度现身。我对他表示感谢,只见他深深地点点头,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他仔细地给母亲做检查,扭头道:“太太的病已经不碍事了,从今往后,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随太太高兴便可。”
村医说话文绉绉的,我几乎当场笑出来。将医生送走后,我回到客厅,母亲坐起身子,高兴地自言自语道:“他还真是个名医呢。我的病全好了。”
“妈妈,我帮你把隔扇拉开,外面正下雪呢!”
鹅毛大雪漫天纷飞。我拉开隔扇,与母亲并肩而坐,眺望着伊豆的雪景。
“我的病全好了,”母亲又嘀咕道,“坐在这里,从前的事简直像是一场梦。搬家那会儿,我打从心眼儿里不想来伊豆。我多想在西片町多待几天,哪怕一时半刻也好。在火车上,我感觉心灰了一大半,到这里起初还有些兴奋,天一黑就特别想念东京,心烦意乱,神志不清。这不是普通的病,上帝让我死,又让我死而复生,今天的我已经跟昨天不一样了。”
打那天起,我们母女在这座中式山庄相依为命,日子还算平顺,村里人也特别友善。去年十二月搬过来,经过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除了一日三餐,我们大多时候都坐在檐廊编织衣物,抑或在中式客厅里阅读、品茗,过着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二月梅花盛开,整个村庄宛如一片梅花海。三月风和日丽,盛开的梅花侥幸免于摧残,一直绽放至三月末。无论清晨、中午还是傍晚,梅花都是那么美不胜收,花香漫溢,不禁令人心驰神往。三月底,傍晚起风时,我在饭厅摆碗筷准备吃晚餐,时不时会有梅花花瓣吹进屋来。四月,我和母亲在檐廊上编织,讨论种庄稼的计划,她说会帮我一起种。写到这里,我不禁想道,正如母亲所说,我们母女俩似乎果真死而复生、脱胎换骨了。只不过,谁又可以真的像耶稣那样复活呢?每当母亲喝汤时,依然会想起直治,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叫出来。同样地,我心中的旧日伤痕也还没有完全治愈。
啊,我真希望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如实记录下来。我有时甚至会想,山庄里的平静生活都是虚伪的表象。上帝赐给我们母女俩短暂的平静,而某种不祥的阴影也在悄然降临。母亲看起来很幸福,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弱。与之相对的是,我的心中藏着一条蝮蛇,我无力阻止它茁壮生长。若是这一切仅仅是季节天气的缘故该有多好啊。最近,对于山庄的生活我时常感到烦闷不堪,这也让母亲格外悲哀,身体大为衰弱。
一写到“恋爱”这个词,我就不知从何写起了。
二
蛇蛋事件过后十来天,不吉利的事接二连三,母亲的悲伤日益加深,她的福气也更薄了。
我几乎酿成火灾。从小到大,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而缺乏小心用火常识的我,或许就是人们口中的“娇小姐”吧!
那天半夜,我起身去厕所,走到玄关的屏风旁,只见浴室那边一片明亮,玻璃窗红彤彤的,还听得到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快步打开通往浴室的门,光着脚跑到外面,用于烧洗澡水的大堆木柴燃起熊熊大火。我飞奔到紧邻的一户农家,用尽全力拍打他家的房门:“中井大叔!不好了,着火了!”
中井大叔似乎已经睡下。“好,马上来!”
我大声喊道:“拜托你了!拜托你快点来!”
中井大叔穿着睡衣冲了出来,我们跑到着火的地方,拿铁桶舀水救火。客厅檐廊那边传来母亲的惊呼声,我放下水桶赶去檐廊:“妈妈!别担心,不要紧的,你回房间休息好了!”
我抱住东倒西歪的母亲,把她送回房间。回到火场,我从浴室接水给中井大叔,由他把水泼向柴堆。火势依旧很猛,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
“着火了!着火了!山庄着火了!”下面传来叫喊声,四五个村民冲破篱笆跑进来,大家用水桶递水,两三分钟后大火熄灭了。火差一点就烧到浴室屋顶了。
太好了!我正在暗自庆幸,忽然想到了火灾发生的原因,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是我从炉灶里撤出烧剩下的木柴,并将它们放在柴火堆边。原本以为木柴已经完全熄灭了,结果却酿成火灾。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只听西山家的儿媳妇在篱笆外边嚷嚷:“浴室全烧没了,肯定没熄灶火啦。”
村长藤田、二宫警察、警防团长大内等人纷纷赶到。
藤田村长依旧笑容亲切,问道:“吓坏了吧?怎么会着火呢?”
“都是我不好,我以为柴火都熄灭了……”话说了一半,眼泪竟夺眶而出,我低头不语。我甚至担心被警察抓走,沦为阶下囚。当时我赤着脚,身上只穿着睡衣,狼狈不堪的样子也让我倍感羞愧,无地自容。
“好的,你妈妈呢?”藤田村长语气平和。
“我让她在房间休息,她吓坏了……”
“真是万幸,”青年警察二宫安慰道,“还好没烧到房子。”
中井大叔已经回去换了身衣服,“只是柴火堆着火了,不算什么大火。”他气喘吁吁地为我解围。
“行,我知道了。”藤田村长点点头,小声与二宫商量了几句,“那我们先走了,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村长与警防团长大内等先行离开,二宫留下来,走到我跟前悄声道:“好了,今晚的事就不呈报上去了。”
二宫离开后,中井大叔紧张地问我:“二宫怎么说?”
“他说不呈报了。”
聚在篱笆周围的邻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回家去了。
中井大叔道了声“晚安”后也走了,便剩下我独自一人,茫然地站在柴火堆旁,满眼含泪仰望苍穹,天都快亮了。
我在浴室把手、脚和脸洗干净。我不敢去见母亲,故意磨磨蹭蹭地梳头,随后去厨房摆弄餐具直到天明。
之后,我悄声走到客厅,母亲已经换好衣服,疲惫地歪坐在椅子上。她对我莞尔一笑,脸色格外苍白。
我面无表情,默默地站在椅子后面。不一会儿母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柴火本就是用来烧的啊。”
我感到一阵欣慰,“呵呵”笑了一声。《圣经》里有一句箴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我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母亲。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调整好心情,站在母亲身后隔着玻璃眺望早晨的伊豆海面,母亲平静的呼吸节奏与我的呼吸节奏合拍地紧紧贴在了一起。
简单吃过早餐,我在整理火后的柴堆,村里唯一的旅馆的老板娘阿咲一路小跑着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刚听他们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啊?”她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
“对不起!”我小声道歉。
“别说这个啦,小姐,警察怎么说?”
“他说不上报。”
“太好了!”她高兴道。
我问阿咲,要怎么向村里的人表示感谢和歉意。阿咲表示:“还是给钱比较好吧。”她还指点我哪几家必定要去打招呼。“不过,要是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我可以陪你。”
“我自己去是不是比较好?”
“你可以吗?你自己去打招呼当然最好。”
“那我自己去。”
阿咲帮我收拾了一番。之后,我向母亲要了些钱,用美浓纸包着百元纸币,并在纸包上写好“聊表歉意”字样。
我先去村公所,藤田村长不在,我把纸包交给前台的女生:“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今后我会加倍小心,请替我向村长问好。”
接着,我去警防团长大内家拜访,大内团长亲自出来见我,脸上露出微笑,不发一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鼻子一酸:“昨晚的事,我很……”我匆忙告辞,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脸上的妆都哭花了。我只好回家洗脸,重新化妆。
在玄关穿鞋时,母亲出来说道:“还有几家吗?”
“嗯,还有好几家要去。”我垂头道。
“辛苦你了。”母亲体贴地说。
借着母亲给我的力量,这次我没哭,走完了所有该去的人家。
区长当时不在家,他的儿媳妇出来应门,看到我她双眼噙满了泪水。警察二宫见了我则连称“万幸”。大家都很亲切,附近几户人家也都表达了同情和安慰。
唯有西山家的儿媳妇,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毫不留情地责备我:“以后你们可得小心一点啊,听说你们家是贵族对吧,怪不得过日子像小孩扮家家酒似的,也不知道你们一天天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到现在才发生火灾,也真是稀罕事了。麻烦你们留神小心,昨晚的火,要是风大一点,整个村子都被你们烧光啦!”
正是这位西山家的儿媳妇,在中井大叔、村长和二宫袒护我时,大声在篱笆外嚷嚷,指出我没有熄灭灶火引发的火灾。她没说错,因此我丝毫不恨她。虽然母亲半开玩笑地安慰我“柴火本来就是拿来烧的”,但借着风势,整个村庄或许都会遭到牵连。到那个时候,我简直死不足惜,不仅会连累母亲,更会玷污父亲的一世清名。纵然现在我们已经不算贵族或华族,但不是也要死得光彩吗?怎么能为引发火灾负罪而死呢?这让我如何瞑目呢?总之,今后我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隔天,我开始全力以赴做农活。中井大叔的女儿时常过来帮我。自从因火灾大出洋相后,我体内的血液仿佛变成了红黑色。那条恶毒的蝮蛇住在我的心里,如今连血液都变色了,我越发变得像个粗野的乡下丫头。与母亲在檐廊编织只会令我深感烦闷,做农活反而使我心神舒畅。
这就是所谓的体力劳动。我并非第一次参与体力劳动,战争时期,我曾被召去当打夯女工。如今脚上的这双胶底布袜就是当时军方发的。我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胶底布袜,穿起来很舒服,走在院子里,几乎能够感受到飞禽走兽的那份轻盈,心里别提有多兴奋了。战争带给我的愉快回忆仅此而已,如此想来,战争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去年,什么事都没发生。
前年,什么事都没发生。
大前年,也什么事都没发生。
战争结束后,某报纸登出这么一首有趣的诗,现在回想起来,果然如此。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愿谈论、听到有关战争的回忆,太多人在战争中丧生,但回忆那些事总是显得毫无意义。也许是我太过自以为是,我不认为被征召、穿着胶底布袜充当打夯女工有多可怜,这段经历让我的身体更为健康。至今我还抱着一个念头,要是生活过不下去了,我可以继续当打夯女工,挣钱过日子。
战局日渐焦灼时,有一个穿军服的男人来到西片町的大宅,递了一张征召通知单和一份劳动日程表给我。日程表上写着,从次日起,我必须隔天前往位于立川的深山干活。我当场落泪,啜泣道:“可不可以找人替我?”
“这是军方的征召,非去不可的。”男人口气强硬。
我只好下定决心亲自前往。
那是个雨天,我们在立川的山麓列队,首先由军官对我们训话。“战争一定会胜利,”他说道,“大家如果不遵守军方的命令,就会妨碍作战,导致冲绳那种后果。希望你们务必完成各自分配的任务。另外可能会有间谍混进这座山,你们彼此之间要多加小心,千万不可以把阵地的情况传出去。”
山麓烟雨蒙蒙,当时有近五百名男女队员在雨中听他训话,其中不乏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他们都哭丧着脸,冷得瑟瑟发抖。雨水透过雨衣渗进来,我内里穿的衣服很快就浸湿了。
那天我挑了一整天的土,坐列车回家时,我泪流不止。隔一天再去,我被分派了拽绳子打夯的活儿,这活儿最有趣。
去过两三次后,我发现国民学校的男生们总是盯着我看。有一回我正在挑土,两三个男生经过时窃窃私语:“她是间谍吧?”
我大吃一惊。“他们为什么说我是间谍呢?”我立刻问与我并肩挑土的年轻女孩。
“因为你看上去像外国人啊。”女孩认真地说。
“你也觉得我是间谍吗?”
“没有啊。”她笑道。
“我是日本人啊。”话音刚落,我觉得自己别提有多愚蠢了,不禁兀自笑出声来。
某个晴朗的日子,我跟男人们一起搬木材,监视我们的年轻军官指了指我,皱眉道:“喂!你,就是你,跟我来一下。”
他快步走向松林,我的心怦怦乱跳,害怕地跟在他身后。我们走到森林深处堆着木材的地方,军官在木板堆前转过身,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每天干活一定很累吧,今天你来负责看守木材好了。”
“我站这里吗?”
“这里很凉快,也很安静,你可以在木板上睡午觉。如果无聊就看看这个好了,也许你已经看过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本文库本,讪讪地扔在木板上。
封面印着书名《三驾马车》。
我拿起书说道:“谢谢。我家也有人喜欢看书,不过现在去南洋了。”
他似乎产生了误会,“噢,是吗?是你先生吧?南洋挺危险的,”他摇摇头,“今天你就在这里看木头好了,回头我把盒饭给你送来,好好休息休息吧。”说完便匆匆走开了。
我坐在木材堆上看书,读到一半,耳边传来那位军官的皮鞋声。“我给你拿盒饭来了,是不是很无聊啊?”他把盒饭放在地上,又赶忙折返回去。
吃完盒饭,我爬到木材堆上躺着看书,书看完了,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待我醒来,时间已经到了三点多。我忽然觉得那位年轻军官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我爬下木材堆,将头发整理好,耳边再次传来皮鞋声。
“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向他,递回那本书,想道谢却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望着他出神。当我们四目相对,我的眼里涌起泪水,他也眼眶泛泪的样子。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分别了,年轻军官没有再出现,而那天也是我唯一没干活的日子。后来我一如往常,隔天去立川的深山从事体力劳动。母亲很担心我会吃不消,但我的身体反而日渐强壮。现在的我,不但拥有了做打夯女工谋生的自信,也丝毫不以做农活为苦。
我不想谈论、听到关于战争的事,但还是忍不住谈到那段“宝贵的经验”。可是,我的战争回忆仅此而已,其他的就如那首诗所写的:
去年,什么事都没发生。
前年,什么事都没发生。
大前年,也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愚蠢而荒唐,战争留给我的,只有这双胶底布袜而已。
虽说这些话无聊又跑题,但穿着这场战争唯一的纪念品,这双胶底布袜能在做农活时帮助我排遣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焦躁。而母亲这些天来,显然越来越衰弱了。
蛇蛋。
火灾。
经过这些,母亲越来越像病人,与之相对的是,我逐渐成了个粗野的女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一点点将母亲的生命力吸走了。
火灾那晚,母亲半开玩笑地说“柴火本来就是拿来烧的”,此后,母亲绝口不提这事,反而想方设法安慰我。可是我明白,母亲承受的心理打击肯定大我十倍。后来,母亲半夜里时常呜呜咽咽,夜里刮风,她还会翻身起床,假装上厕所四处巡视。她的脸色显得非常灰暗,有时候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她曾说想帮我干农活,我劝不住她,只得由她拿大水桶从水井打了五六桶水送到田里,第二天她肩膀酸到连喘气都费劲,整整躺了一天。那次之后,母亲不再提帮忙做农活的事,即便偶尔到地里,也只是盯着我看罢了。
“听说喜欢夏天开的花,就会死在夏天,这是真的吗?”母亲今天又来看我做农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当时我在给茄子浇水,心想,对哦,已经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花,可惜院子里一棵都没有。”母亲轻声道。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冷冷地说道。
“我不喜欢夹竹桃。夏天开的花我几乎都喜欢,但夹竹桃太艳了。”
“我喜欢蔷薇花。蔷薇一年四季都开花,这么说来喜欢蔷薇的人春天要死、夏天要死、秋天要死、冬天要死,一年要死四次了吧?”
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不要休息一下?”母亲笑道,“今天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死不死的免谈哦。”
我跟着母亲来到藤架下面,两个人并肩坐在长凳上。紫藤花已经谢了,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我们的腿被树叶染成了绿色。
“我早就想对你说了,直到今天才找到机会,我是希望在大家心情都轻松的时候说。这世道,能有什么好消息呢?今天可以跟你说了,也希望你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直治还活着。”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五六天前,你和田舅舅来信说,他们公司以前的一个同事从南洋回来,最近去拜访舅舅,后来还说碰巧跟直治编在一队,直治平安无事,即将退伍回国。可是,听那个人说,不幸的是,直治染上了鸦片烟……”
“他又吸上了!”我歪嘴道,仿佛吃到什么苦味的东西。直治高中时模仿某个小说家吸大麻,还欠药店一笔巨款,母亲用了两年时间才全部还清。
“嗯,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不过,那人说戒毒后军队才会放人,因此他一定会戒掉烟瘾后回来。你舅舅信里还说,即便直治戒掉烟瘾,像他那种不安分的人出去找工作,怎能让人放心。这年头,东京乱成这样,正常人去了都会神经兮兮的,何况是刚戒毒的。万一他受不了刺激,天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舅舅建议,直治回来后,最好立刻搬到伊豆山庄,哪儿都不让他去,先静养一段时间再说,此其一。嗯……和子,你舅舅还交代了另一件事,他说我们已经一点钱都没有了,又是什么存款冻结,又是什么财产税,他没办法像从前那样每个月寄钱给我们,以后如果直治回来,他更没办法养活我们三个。他提出两个建议,要么为你找个婆家,把你嫁出去;要么给你找户人家,给人家做帮工。”
“给人家做帮工?要我去当女佣吗?”
“没有,你舅舅说的是驹场家……”那是某个贵族姓氏,“你舅舅说,那家贵族和我们有血缘关系,你去他们家帮忙,兼做他家小姐的家庭教师,你也可以解解闷。”
“难道没有其他工作吗?”
“你舅舅说,其他的工作恐怕你更干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干不了?”
母亲笑着不发一语。
“我不想去!”我明白自己不该这么说,可话到嘴边怎么收得住,“我宁愿穿这双胶底布袜,这种胶底布袜……”眼泪唰地流下来,我抬起头,用手背擦拭泪水,面对着母亲,一面想着不应该这么说,一面滔滔不绝起来,“妈妈以前不是说过吗?因为我在,有我的陪伴,所以才愿意来伊豆。不是吗?妈妈不是还说,如果没有我就会死吗?既然如此,我哪里都不去,我要陪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胶底布袜,种出好吃的蔬菜给妈妈吃……可是啊,妈妈一听到直治要回来,忽然嫌我碍事,竟然要我去给别人当帮佣,这实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也知道话说得太绝情,但我根本没法控制它们脱口而出。
“如果家里变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衣服变卖掉不就行了吗?把这里卖掉不就行了吗?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以去乡公所当职员,如果他们不要我,我还可以去做女工干粗活。穷没关系,只要妈妈疼我,我一辈子都陪着你,可是妈妈你明显更疼直治,要不我走,我这就离开这个家。反正,我一直跟直治合不来,三个人何必彼此折磨。一直以来,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今后你跟直治一起过,让他好好孝顺孝顺你。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走!今天就走!马上走!我总算还有地方可以去!”
我站起身来。
“和子!”母亲厉声叫住我,她猛地站起身子,用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盯着我,看上去比我的个子都高。
我想跟她道歉,嘴里吐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你骗我……妈妈你骗了我!你一直在利用我,等待直治回家。我是你的女佣,现在我没用了,这才打发我去贵族家帮忙……”我立在原地,放声大哭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母亲压低嗓子,声音颤抖着。
我抬起头,更多蠢话连珠炮似的冲口而出:“是啊,我就是傻,傻瓜才会被骗啊,傻瓜才会惹人嫌啊!我还是消失好了,难道不是吗?我不明白穷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懂钱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相信爱,相信妈妈对我的爱,我是靠着爱才活到今天的啊!”
母亲背过脸去,默默流泪。
我想跟她道歉,想紧紧地拥抱她,可顾虑到我的手在田里干活而弄脏了,只能冷冷地言不由衷:“你无非是嫌弃我,我走好了,我总算还有地方可以去。”
说完,我快步跑进浴室,边哭边把手、脚和脸洗了一遍,随后我回到房间换衣服,不禁再次放声痛哭。我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于是跑到二楼的西式房间,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并用毯子蒙住头号啕大哭,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后来,我有些神志模糊,脑海中开始思念某个人,这份思念越来越强烈,我很想见他,听他的声音。这份思念甚至让我的脚底灼热难当。
黄昏时分,母亲悄然走进房间,“啪”的一声打开电灯,走到床边。
“和子。”母亲的声音如此温柔。
“嗯!”我坐起身,双手拢起纷乱的发丝,望着她哧哧地笑了起来。
母亲微微一笑,将身体深埋在窗下的沙发里:“有生以来,我头一回没听你和田舅舅的安排……刚才我给你舅舅写信了,我跟他说了,我的孩子们,我自己会照顾。和子,我们把衣服卖掉吧!把我们的华服一套一套地卖出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想让你去干农活,花钱买贵的蔬菜回来吃就好了。每天在地里做农活,真是太难为你了。”
实际上,我早就对每天做农活感到力不从心,像刚才那样崩溃大闹,或许也因为田间劳作的劳累吧,因此才会忽然看什么都不顺眼,乱发脾气。
我坐在床上,垂着脑袋不吭声。
“和子。”
“嗯!”
“你说你有地方可以去,你要去哪儿?”
我感到自己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是细田先生那儿吗?”
我不说话。
母亲长叹一口气:“我可以说说以前的事吗?”
“嗯。”我小声道。
“你离开山木,回到西片町的宅子,妈妈并没有责怪你一句,我只是说‘你让妈妈失望了’,你还记得吗?后来你哭了……我觉得谈不上什么‘失望’……”
当时我听母亲这么说,心中感慨万千。
“妈妈所谓的‘失望’,不是指你离开山木,而是因为山木说你跟细田走到一起了。当时我气得脸色都变了,我能不生气吗?细田先生早就有家室了,不是吗?无论你多么爱慕他,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他说我们走到一起了?乱讲!那只是他胡乱猜测罢了。”
“是吗?你没有挂念那位细田先生吗?你刚才说有地方可去,又是哪里呢?”
“反正不是细田那儿。”
“哦?是哪里?”
“妈妈,我最近一直在想,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究竟是什么?语言、智慧、思维、社会秩序……人与动物之间都有一定程度的差别,但谁又能说动物完全跟人不一样呢?说不定它们还有信仰呢!人总是以‘万物之灵长’自居,但实际上,人和其他动物根本没有本质差别。妈妈,说到底只有一样不同,你明白吗?其他动物绝对没有,只有人才有,那就是所谓的‘秘密’啊,你说呢?”
母亲笑道:“唉,要是你的秘密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每天早上都在为你的幸福祈祷,希望你爸爸在天之灵能保佑你。”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昔日的幸福景象,父亲开车带我去那须野游玩,途中我们还下车眺望原野的秋日景色,胡枝子、瞿麦、龙胆、黄花龙芽等秋季花草漫山遍野,还有青绿的野葡萄。
后来,我和父亲乘汽艇游览了琵琶湖,我跳入湖中,在水藻间游弋的小鱼亲吻着我的腿,这些毫无关联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我从床上滑下来,伏在母亲的膝盖上,说出了心中真正的想法:“妈妈,刚才是我不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我们母女二人最后的幸福时光,此后,直治从南洋归来,真正的地狱生活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