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东宫。
良逸刚刚向父皇请过晚安,便回到了东宫。段离已在东宫等着。
他见太子跨入门槛,便俯首作揖,祁良逸摆摆手:“莫要这些虚礼。”
他在主位坐了下来,段离为他斟上茶水,他却不饮,只是手中不断转动着白玉扳指,另一只手撑着头,望着窗外漫天星河,思索起来。
“太子殿下,在下不解。天色已晚,为何不直接回太子府,而是要来东宫?”
他凝视着窗外皎月,鹅黄色的月亮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愈发明亮,他淡淡道:“东宫在皇宫内,太子府在宫外。还是东宫清净不少。
段离见他并不饮茶,又为他换上酒水,他将桃花酒徐徐倒入玉杯中,回应道:“那是自然,殿下不常住东宫,东宫自然冷清些。”
“就是冷清才好啊,”他眯起双眼,神色闪过一丝玩味。“柳如烟,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太子说的可是……日前居住在太子府侧府的良国柳将军?”
他笑笑,摇摇头,“非也,那个是赝品。”
“赝品……?”段离坐下来,语气稍有惊讶,“太子怎知那是赝品……?”
“我曾在良国巧合见过她一面……”良逸说着,想起当时柳如烟刚上岸时的落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段离一笑,意味深长地喃喃道:“万一当时在良国见到的才是赝品,也颇有可能……”
良逸不徐不急地微微摇头,“本宫倒是觉得非也,在良国境内冒充御前军师,何人能有此胆量呢。不过,段兄觉得,如若有一人是真的,是谁呢?”
段离给自己倒上酒,一饮而尽,“依我看,是侧府那位。”
“哦?段兄何出此言?”
“柳如烟身份迷离,三年前才一上任,职位即为御前军师。在下龌龊,总想着或许是靠着美貌换来了良帝的青睐,照这样说,侧府的那位生得倒是妖艳美丽,貂蝉妲己,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良逸放声大笑起来。段离见此,摇了摇头接话:“如若不是,那得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段兄啊,”良逸拍了拍段离的肩膀,“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何事?”
“我赌装成侍婢的那位是真正的柳如烟,而非侧府这人。”
“殿下有何依据?”
“哈哈哈哈,全凭感觉。”
“段某愿意与殿下打这个赌,赌注是什么?”
“如若你输了,就再为我效力半年。”
“好,如若太子输了,就将府上的美人分我一半。”
良逸微笑道:“世人皆说我风流,那是他们没有见识过段兄的风采啊,哈哈哈。”他将酒杯饮尽,起身跨出房门。
“殿下这是回太子府?”
“正是……本宫这就去探一探揽星院的那位,你就等着输吧!还有,本宫吩咐你查的事,继续查。”
“是,在下明白了。”
烛火摇曳,柳如烟正在摘桃花。
魏袭已经刺探完情报,并且把被吩咐提前来太子府接应打探的扶光侍卫从太子侧府带了出来。
扶光正拿着刀站在柳如烟身后,魏袭则坐在房顶上看着院落中的几人。
夜色醉人,宋飞鸢则站在一旁,提着灯笼。
“主子,当时属实吓了属下一大跳。”扶光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前几日的境遇,“我看侍卫说良国柳将军来了,我便跳上房梁观望着。那人一下来,我就觉得身形有异,一直跟着她到了侧府,她摘了斗笠,我一看,这不是主子啊!当时真是吓着了,差点从房顶打滑摔落下来。”
“武功不见长,说书倒是有一套。”魏袭坐在房梁上接话,抛出一个苹果,扶光稳稳当当地一把接住,边吃边说:“我就想:完了,一定是主子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竟然来了个假将军。我当时那个心急如焚啊,恨不得立刻离开,去路上看看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危险。但又想到主子的命令,让我在太子府监视着。一时,属下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真是陷入两难境地了。”扶光说罢,大口咬了一口苹果。
“刚刚看到魏袭来找我,我就知道主子你没出事,好歹松了口气。真是吓甚属下了。”
正逢春日,桃花开得旺盛,花瓣饱满,粉白渐变由花蕊延伸向花瓣边缘。柳如烟采下一片,放入竹篮中。
“就你贫,”精挑细选一番后,柳如烟再采一片,“不过,侧府仍然需要有人监视,你和魏袭商量一下,谁留在我身边,谁去监视。”
“当然是她去了!”扶光手腕轻轻一发力,把吃剩的苹果核丢向房顶上的魏袭,被魏袭轻松躲过,她指了指扶光说:“就你那功夫,怕是刺客还没过几招,就已经被打得满地找牙了,还指望你保护主子?”
扶光颠了颠手上的刀,十分不满地说道:“就你总觉得我功夫差,就论良国上下,有几人能打得过我?虽然你武功的确在我之上,但你也不能因此说我功夫差吧!”
“比我差,就是差!”魏袭丝毫不让。
“主子!”扶光跺了跺脚,“你看她!”
柳如烟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扶光的肩膀,“自己商量去。”
“哼!”扶光轻功飞上房梁,“魏袭,今日你我就切磋一下!”
柳如烟并无加以阻止之意,仍是不紧不慢地摘着桃花,良久才说一句:“小心点,两人都别伤着了。”
“如烟,你说这祁太子还会来么?”宋飞鸢不禁疑问。
“来,一定来。今晚不来,便是明早。”
“为何?”
“我是良国将军,今日却向他行了跪拜之礼,于理不合,他必定会上门赔罪的。”
“祁太子是如此之人?”
“他当然不是,”她摇摇头,“表面上是赔罪,实际上,则是要来刺探我的想法。他现在想必心中疑虑不解。”
“可是,如烟,如若我们解释了,他不信怎么办?”
“不信?”柳如烟轻笑,“严峙中虎狼之心,与七皇子祁凌宿暗中密切……良国内政,他祁良逸一定不想管,但如若严峙中威胁到祁国,这个祁太子,不想管,怕是也得管啊。”
沉默了半晌,柳如烟忿忿说道:“为何我酿的桃花酒,就是没有沈绍酿的好喝呢?”
“如若照将军这样摘下去,这太子府春日宴怕没几株桃花可赏了。”远处,一道冷冽又玩味的声音响起,柳如烟余光瞟向屋顶,果然扶光魏袭两人也已察觉有人来访,早没了动静,她便放下心来。
“哟,为何侍婢在此摘花,而尚书之女为其掌灯呢?”良逸将折扇张开,快步走进。
“太子说笑了。臣见过祁国太子。”
“将军免礼。”
“飞鸢,下去吧。”柳如烟开口说道,语气未有任何情感,仿佛宋飞鸢只是她的普通侍婢。
“是。”宋飞鸢欠身,缓缓退下。
“祁太子,请——”柳如烟将祁太子领到园中的石椅上坐下。
“夜寒露重,将军就邀请本王坐这?”
柳如烟笑了笑,“房内摆满了行李,乱得很,在外头吹吹凉风,有何不可?”
“唉。”良逸故作失望的表情,“本宫如此说,是想借将军那披风啊。”
“为何?”
“这春风萧瑟,若是能披上将军的披风,必然温暖之至。”
柳如烟发笑,便将披风脱下来,为他披上。暗红色的披风沾染了她的温度,这样一披,果然温暖不少。
在她这,良逸倒真像个江湖上风流的世子罢了,这样深藏不露,看来对她,还是心存怀疑。
“要说这桃花酿,还是当属良国内三清山沈二公子酿的,最为出众。”
良逸说罢,拿起桌上的玉杯,轻轻抿了一口。酒刚刚温过,不烫人,却在这略有寒意的春夜里,让人感到一丝温暖随着喉咙流入胃中。看来,这位柳将军的侍婢们伺候的倒是十分周到,想必跟了她已经有些年头。
“太子认识沈二公子?”
祁良逸微笑起来,手中把玩着玉杯,“沈公子之名,谁人不知。早有闻‘一面倾城’之说,本宫自然得一睹其容颜了。”
“太子真是谦虚了,要说容颜之事,太子也是丝毫不逊色。”柳如烟倒了满满一杯酒,握在手心,尽量让温暖的玉杯与她手掌接触。才刚刚摘掉披风不久,寒气就侵得她肋骨开始隐隐作痛,没想到这几个月忙于应付尹府事宜,前些天又闻了些迷魂香,竟让她身体状况急剧下降。
但她并未表现出来,相反,表情云淡风轻:“我听闻祁国百姓都有言,祁太子之容貌,似是妖邪一般摄人心魄,见之不忘。半月前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哈哈哈,哪里哪里,倒是让将军见笑了。”
“太子真是谦逊了……不过,今日前来,太子怕不止与我讨论桃花酿之事吧。”
“真是瞒不过柳将军,”良逸故作无奈地摇摇头,神色一变,倒是十分愧疚,“今日花园中一事,是良逸有失,还望将军海涵。”
“逢场作戏罢了。太子不必在意。”柳如烟摆摆手。心里想的也的确如此,她何种屈辱没有受过,今日只是凤毛麟角,她倒真的没什么所谓。
“这可如何是好,将军大气,本宫佩服。不过,本宫还想问问,那侧府里的……究竟是何人?”
柳如烟发笑,没想到她说无所谓,祁良逸还真就一笔带过,立刻转移了话题。这下,就算她反悔,也不适合再追着他要什么道歉补偿。真是狡猾。
“我并不知晓,只猜测那侧府怕是严狗……”察觉话语有失,她立刻改口,“是严峙中所派来的走狗。我良国内斗,牵扯到了祁国,在下倒是甚为愧疚。”
“将军何出此言?”
果然,一说牵扯到祁,他良逸便顺着她的话柄追问下去,她正是要如此效果。
“我无意隐瞒太子,因此以下所言句句属实。此前,严峙中已参我有谋反之心,良帝并未轻信。但三人成虎,严峙中将我推来祁国,就是想让我步那庞葱的后尘。”
她想到那日魏袭来报,曾说大殿上成渊也有推波助澜之嫌疑。她早怀疑成渊与严峙中暗中勾结,不过成渊一直藏得颇深,因此她也只是怀疑,并未确定。但当天一事却佐证了她的想法。九黎公主居住于深宫,并不知晓江湖之事,又怎晓得她柳如烟与沈绍有私交?仔细一想,幕后必定有推手,而那推手,八成就是成渊了。
“让那假将军顶替我,以我之名,招兵买马,私立兵库。到时候,一起拉上祁太子。对良说我这个御前军师勾结祁国太子,意图谋取良国封地,对祁说,祁太子与良国军臣沆瀣一气,正准备谋朝篡位。这样一来,不但将我扣上反贼之命,又拉祁太子您下马,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远不止如此。柳如烟心中暗想,却并未再说下去。祁太子并未表明立场,因此有些话,现在说仍旧不是时候。
其实无影楼早经查出,祁国七皇子祁凌宿与严峙中有勾结。但她未说,她需要以此试探祁太子究竟知道多少,又愿意对她说多少。
良逸沉默半晌,随后笑着开口,“原来如此,难怪我那七弟最近总是遮遮掩掩,对我也避而不见,原来是对我这个兄长早有意见。真是心痛,心痛啊。”
太子倒是毫不遮掩,或许也猜到了她早就知道。这其中千回百转,两人神色未变,正在相互周旋着,踩错一步,便可能动荡整个江山。
“今日还要多谢柳将军提点,告知我正身处险境……”
不用告知,你早已知晓。柳如烟心想。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柳将军海涵……”祁良逸站起身,对她微微鞠躬。
她本想站起来回礼,不料站起之时,膝盖猛然一麻,随之便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木匠用锥子正捶打那膝骨。同时,肋骨上的疼痛也随着五脏六腑雷击般传递下去,她全身一阵剧痛,险些没能站稳。
她很快稳住了身形。不知晓祁太子心中究竟在想何,她现在绝不能暴露自己身有旧伤的事。堂堂一代军师却身形脆弱,这种消息,于良国,于她自己,都是绝不能流传出去的。
良逸抬眼时,一切正常,但他却感到柳如烟面色有些发白,心中泛起疑惑。之前在落花府中,柳如烟与他侍卫打斗,也是面色发白,他以为是因为落水受了风寒,体力不支。但过了大半个月,风寒也该痊愈,况且也未见她咳嗽,怎又看上去神色不佳,甚至是身形有点晃荡?
他觉得奇怪。难不成是他拿了她的披风,这晚风一吹,又着凉了?这习武之人,身骨应该没那么弱不禁风才对。思及此,他本该怜香惜玉地将披风还给她才对得起他良逸一代风流,但他心中偏偏不想,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孩童般叛逆的情感。
他抿了抿嘴,该打听的事情均已打听清楚。柳如烟所言是否属实,他一查便知。也是时候离开了。他别过柳如烟,离开揽星院。
他前脚刚走,宋飞鸢后脚就从房内冲了出来。柳如烟双眼一闭,险些倒在地上,被及时赶来的宋飞鸢扶住。扶光和魏袭从房顶上接连跳下来。
“她怎么了?”宋飞鸢把柳如烟扶回房内,让她躺到床上。
“旧疾复发。”魏袭接话。
“怎会如此严重?”
魏袭端来一碗热茶,让柳如烟服下,边说“现在时逢春日,一直如此严重。”
宋飞鸢十分不解地看着魏袭。正在包袱内翻找药物的扶光似是明白了什么,接话道:“飞鸢姑娘,你说的旧疾是否是主子腿上的伤?”
宋飞鸢点了点头。
魏袭皱起眉头,说道:“那只是小伤。”
她十分不解。从前每逢时节更替,一旦受凉,她的膝盖便要疼上一段时间。发作期间,茶饭不思,汗如雨下,看着痛苦不堪,今日魏袭却说,只是小伤?
“没药了。”扶光抬起头,神情十分严肃。
“怎么办?找昭陵王爷?”魏袭看着同样焦急,“可这太子府处处都是太子眼线,现在贸然出府去找昭陵王爷……恐有不妥。”
“那去街上配药?”
“大晚上的?哪还有药店开着。”魏袭焦急地在房内来回踱步,“偌大的太子府,一定有药房吧!扶光,你之前在太子府刺探,可有找到?”
扶光有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药房离这不远,我现在立刻就去。”
“千万别被太子的人发现了。”扶光正要离开,魏袭嘱咐道,“药方你可还记得?”
“八九不离十!”话音未落,扶光的声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柳如烟仍躺在床上,她并未面露痛苦之色,相反,表情倒是十分平静。只是紧握的手和身上一阵接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都在体现出她的艰难。汗珠一直从她的额前流到脖颈后。宋飞鸢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飞鸢姑娘……”魏袭缓缓开口。
“你们告诉我,你们说的旧疾,是什么?”
“是三年前指骨、肋骨、脾胃的旧伤,和两年前被尹千暗算服用的千日散的余毒。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指骨……肋骨……脾胃……”宋飞鸢的双目瞪大,心中鲜血开始翻涌。
“如烟,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