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婉前往清水寺的那天,城内雾气笼罩,细密的毛毛雨温柔地落在城内每一个角落。
楚翘的心里也湿漉漉的,话哽在喉头,面上不显。
楚相已将楚婉的生杀大权全权交给楚翘,自然不会再插手。昨日祁镇刚提出这个点子,楚翘随后便遣了仆人,收拾好楚婉的行囊,去寺庙打点住处。
今日已是万事俱备,只等楚婉从屋内出来,踏上马车。
从天蒙蒙亮时,车夫便侯在相府门口等候,现下已等了两个时辰,楚翘却也不催促,楚婉终于从困倦的梦里缓缓醒来。
楚婉睁开眼,看着趴在自己床边的楚翘,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牵动了伤口,她只能小幅度地抿抿嘴角。
楚婉歪着头看着楚翘,脸上似有几分天真,她开口:“如今我已知晓,若是按照我的谋算,姐姐最后会是怎样悲惨的结局,也知晓了自己到底会有多心痛,所以,还是算了罢。”
“我知道姐姐要把我送走了,我赌对了,姐姐还是爱我的,姐姐舍不得杀我。”
楚翘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脸,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她声音有些飘渺,“我知你无意杀我,只是想变得比姐姐更强,好被姐姐夸奖一回。”
楚婉贝齿轻咬下唇,微微点了点头。“我一生都活在姐姐的阴影下,我只是想超越姐姐,让姐姐不再像看一个弱小的孩子一样看着我。待我成功了,我就可以跟姐姐说,我比你强,可以照顾你了,你要事事听我的,不可以把我再当作无知的小孩子。”说到这里,楚婉连连苦笑,原是野心作祟罢了。
楚翘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问她,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她还有什么想带的东西。
楚婉思索片刻,答道:“寺庙乃是静修之地,并不能再带金银宝饰之类,我容貌已毁,断不可能再嫁人,也不会有什么嫁妆这一说了。可婉婉还是想向姐姐求了那支金雀簪再走。”
她接着忍痛扬起嘴角,和楚翘三分相似的脸上露出了清丽的笑容。
“从前我听说自己的名字,是从小鸟小雀这里由来的,心里委屈,还躲在房里偷偷哭过。因为姐姐的名字一看就是爹爹用心取的,希望姐姐成为人中翘楚,而我只能和一些畜生一样随意取名,从前每当姐姐喊我婉婉,我便觉得难过。”
楚翘眉头紧皱,她没想到在楚婉自卑的心里,会有这样的想法,楚翘一直觉得这名字说的是楚婉如云雀一般活泼俏皮,歌声婉转动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故事。
楚婉伸手扶平姐姐微微皱起的眉心,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可如今我却知道了,原来在姐姐心里,婉婉竟是这样可爱动人的好名字。这个簪子是姐姐给婉婉的,婉婉要带走,以免姐姐把这份好,再给了旁人去。”
楚翘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眼眶里,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出言挽留楚婉,她多么爱这个妹妹,但她不能忘记前世自己的痛、祁镇的痛、爹爹的痛,就算强行留下楚婉,每日看着她,也不过只是教二人徒增泪流。
罢了、罢了,把她送去寺庙是对的。
楚翘,你千万莫要再走回头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楚翘从衣袖中取出簪子,认真地为楚婉挽好发髻,将簪子别在发髻上。
镂空的金簪上一只云雀振翅欲飞,它的眼睛是两颗东珠,簪尾系着金丝长坠,精致华贵。
楚婉轻轻地摇晃着脑袋,让簪上的长坠晃来晃去,阳光折射在簪上,熠熠生辉。
这一刻楚婉才放下心防,像一个真正快活的小女孩一样,在姐姐面前快活地笑着。
她挽着楚翘的手臂,请求楚翘陪自己在园中走一走,楚翘知道门口众人都在等着送行,却也没催促,只是默默地陪她在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楚婉在园中凉亭处坐稳,脸上的伤口沾了毛毛雨,有些痒,她怕吓着了姐姐,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挠。
她握住楚翘的手,低声说道:“姐姐从前世重生而来,知晓甚多,但我在那场前世的梦里也看到不少事情,心想着还是要说给姐姐听,好让姐姐心里有个提防。”
楚翘心头一紧,微微凑近,竖起耳朵听着。
“姐姐,仔细着沈煜秋。端王除了娶我,还准备抬了沈二小姐做平妻,他一开始通过相府的支持,与朝中众亲贵结交相熟,后来逐渐大权在握,又去拉拢沈家,他也当真是出卖色相的一把好手,又勾搭上了沈煜秋,想博得沈家的青睐。可沈二小姐痛恨姐姐,痛恨我,姐姐病重在后宅不可得知,她可是见了我就冷嘲热讽公然辱骂。”
“沈煜秋曾与我说过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姐姐可能听懂。她说姐姐你连着抢走了两个她最爱的人,却无福消受,当真可笑。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这话中原委。只能提醒姐姐多多留心她。”
楚翘心中了然,沈煜秋那个心直口快的丫头,说的两个人必然是爹爹和端王,还好此世先结交了她,要想阻止端王称王,必得阻止原本中立的沈家倒向端王,而沈家说话最好用的,不是长子,而是沈二小姐,沈煜秋。只要沈煜秋此世不再与端王在一起,沈家就必然不会对端王施以援手。
楚翘向楚婉道谢,又问了句:“前世相府究竟为何一夜之间如秋后落叶七零八落,倒台如此之快。”
楚婉眼中似乎有凛冽的风雪,她直直地看着楚翘,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原以为我能控制得了端王,可我错了,男人的野心怎是我能控制得住的。端王装得一副清风霁月道貌岸然之态,与你和父亲交好,在得到相府鼎力支持以后,又得到了沈家和众臣的支持,除尽其他皇子,重权在握,再也用不上你和父亲,于是他背着我仿了父亲的笔迹,写了篇信,大致是说当初天选之子原本不是当今皇上。皇上得知大怒,又不好此事被众人所知,于是借了众多由头刁难父亲,最终父亲被流放,你知道父亲被流放,病得更重。他终于遂了心愿,我一路看着他的作为,心越来越凉,直到得知姐姐的死讯,我想他真的该死了。”
楚翘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楚婉拍着她的背,让她平复心绪。
下人终于来催了,楚翘和楚婉一同起身向门口走去。
送到府门前的石阶处,楚翘停下了脚步,楚婉却没有停,径直向马车走去。
楚翘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忍不住出声道:“婉婉,路上当心。”
楚婉的脚步一顿,她像小时候一样回过头,向楚翘开心地笑了,仿佛她们从未有过嫌隙一般。金雀在她发间起舞,流苏坠子从她的脸颊轻轻划过,除却那道伤疤,倒真像极了一位要出门玩耍的妹妹,她大声回应道:
“知道啦姐姐!”
清水寺古朴的钟声自烟雨蒙蒙的远处传来。
自此一别,相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