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一个有着高大梧桐树的小学校上学,素净古朴的校园,盛满了我们的读书声和欢笑声。
清早在漆着朱红色大门的旁边,和妈妈像宝贝娃娃一样的再见,蹦蹦跳跳地进教室之后,这时差不多最忙的时间就到了。和其他的几个同学要特别地有守规矩、学习优的好学生的样子,走近老师办公室,然后弯腰捻地上的碎纸片,请注意,我用的是一个捻字,弯腰捻起。掂一壶晾水,桌子抹净,毛巾拧干,晾起。然后,呼呼啦啦地,每人手里掂四、五个水杯,走向锅炉房。我们这个隆重的打水小分队,是校园司空见惯的一道风景,其间要经过一个大操场,深觉这是在学校做的最用处的事情之一,我想那时我和伙伴们掂着水杯到锅炉房的样子一定特可爱,我们比较仔细地打量手中这形色各异的杯子。那个杯子底总有一个菊花的杯子,今天刚巧又来到了我的手中,那个永远开着的菊花从不变换地静卧着。
我喜欢它静卧的那个样子。
所有的杯子没有重样的。有的杯子浅蓝的帆船图案已经模糊;有的是写有槐花蜜字样的玻璃瓶;有的已经用了很久,塑料提手已经磨得细了又有了毛边;有一个我们私下里称它火箭筒,细细高高的,只能盛很少的水,特引人注目。我们对老师像对她们的杯子一样熟悉,阶段长年龄稍大,她用的是最旧的那个,细心的老师大都要泡菊花枸杞什么的。那次我们班新调来一个年青又好看的女老师,我想一定会有个新杯子,果然猜的不错,崭新结实的小提环,掂着特别顺手。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我使劲地想也想不通一个问题:她们每个人的杯子是那样的不同,为何他们却非常一致地纷纷布置那么多的作业,她们分明是不同的,有的温和,有的暴躁,但为何都那么斤斤计较考分。当时我们每天都要做大量的作业,整天陷在写字的昏天地暗里,老师之间明争暗赛,看谁教出的课程成绩好,我们特别盼望有哪一位老师,能够开开恩,别再让我们大量重复地写作业。为何在这看似不重样的杯子却为何有着惊人相似的重复,那时我想世界无非也就这样简单,喝水、讲课、作业而已。
作业还是一字不拉地写,开水也是一杯不少地拎。
一日日就是这样,呼啦啦地拎满往桌子上一放,走人。杯子像还没有来得及统一服装的士兵,看起来倒也蔚为壮观。出了办公室,我们就像飞离了枝头的小鸟,在沙坑里、在双杠前疯玩,玩沙包、踢键子、蹦房子、跳皮筋,花样翻新,什么杯子之类全忘得无影无踪,我们就是这样的,这样挺好地度过了童年。
许多年后,那个杯子底有朵菊花的杯子依稀清晰,不知是记挂老师,还是记挂杯子,菊花萦萦的环在脑际,我想这或许是个浪漫优雅的老师,教学的日子太苦了,我们重复着打水,老师重复着讲课,犹如梧桐树重复着四季的周而复始。是的,重复。开朵不败的菊花,享受这细枝末叶的快乐,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工作了,办公室的桌子上,也是摆一溜的杯子,同样是形色各异,像摆着形色各异的生活,不管怎样,我要选择漾着浅黄色菊花的那种,这是我做小学生时就向往,却不知道的道理,是的,是优美,细小的优美,不管周遭如何的枯燥,也要悬着一个优美的理想。
许多年前的那些个清晨里,弯腰捻地上的碎纸片,掂一壶晾水,把桌子抹干净,毛巾拧干,晾起。然后,呼呼啦啦地,每个同学手里掂四、五个水杯,走向锅炉房,此时,有我的一个小小秘密。
十七岁诗人
应该是从你一岁的时候,每到生日,我都会深情款款地写一篇生日贺词,那些千字短章都有一个让我着迷的题目,从《你是孩子》开始,到《青春年少这些年》、《一个孩子的12岁》,还有《是的,溺爱,可以吗》《那一天,可以永远》,纷纷扰扰的文字,就开始纠缠你,撞击你的那颗抑或明净抑或迷惑的少年心扉。
记得,写《请你读读我的爱》的时候,你刚会走路,那个鲜花开满我们阳台的晚上,你在小小的床上熟睡,长长的睫毛安恬地垂着,我拿着那页薄薄的稿签纸,独自朗读着,祝贺着你一日复一日的成长,窗外有疏朗的月光,我的眼睛不时从稿纸上移开,温柔地看向那个可爱的小人,我心里的幸福多得装都装不下。
还记得,是在我们有一个小院子的那个家,小院子里缤缤纷纷地生长着玉兰树和樱桃树,我们围在椭圆形的餐桌旁,上面五彩斑斓地摆放着一顿丰盛的午饭,当然,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奶白色底的蛋糕,上面插着六根七根,也可能是八根九根颜色好看的生日蜡烛。好,此时,我已经把那页贺词端正地拿在手里,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情绪忽而愉悦,忽而忧伤,有时,随着纷纷落地的文字,我的眼泪会爬满脸颊。真是可笑,激情难抑时,还会泣不成声,你静静地坐着,眼睛在蛋糕和蜡烛间缓慢游离,我不知道,其实我也顾不上你在这样的文字里,听到了什么,我其实是自顾自地祝贺自己吗,把一个孩子养成了一个更大的孩子。此时,我们的家,除了姥姥正忙着放一碗卤菜做得地道的捞面条,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之外,只有这些文字、这些浸润着我的体温的文字,在香甜的空气中漫步。
还有春季开学时的《寄语》,暑假时奋笔挥就的《七月》,甚至计划在2016年出版的专辑,电脑里设置的一个个鹅黄色文件包,记录下零零碎碎的短语,都会使我异常珍惜。我用那辆红颜色的自行车带着你,一路笑语翻飞,不知疲倦地从城西到城东,只为挑选一件简单廉价的生日礼物;从这条街到那条街,满心欢喜地选择西餐厅;从这个店到那个店,挑选好看的衣服;从这个角度,到那个角度,对着那个理光牌的普通相机镜头,做各种怪模样和好模样。
生日的时光,都是一些多么好的时光啊。
但是,这几年来,我开始为此踯躅和彷徨,我觉得一个少年的心思,再也不是一个平常母亲所能够深深体悟,可能去倾尽所有的文字,再也不会有那么单纯的快乐和笑。生日来了,我竟然淡淡的,连煮几枚鸡蛋都心不在焉,举起笔,犹犹疑疑的,难以落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成长?这就是曾经那么渴望那么憧憬的成长?你在自己天蓝色系的房间,在那个已显得狭小的写字桌前,默默地,做着数学必修5的数列练习,从背后看,你的背影像一座不规则的小山,你的眼前是一摞摞崭新的书本,这是新学期第一周,你只是心无旁骛地在那个厚厚的笔记上做着习题,你也是淡淡的,似乎完全忘记了,这还是一个孩子的生日。
我是否要在今天这个17岁里,洋洋洒洒地写一篇贺词呢?对于一个将要参加高考的孩子,我该用什么样的关怀和期盼呢?是叮嘱你夜晚早点睡觉,还是要再刻苦一些,是心态平和,还是要争胜好强?我总是欣赏那些高考状元棒元所谈的举重若轻的能力,我幻想着你能够神奇般地具备,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在你,你只是用已有些许可以冒然称作英气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淡淡地甩出三个字:没必要。
是,小时候奥特曼的英姿,如今已没有必要去模仿;门外站着大灰狼,不能开门的叮嘱,也没有必要去相信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善良,没有必要去感念了。
17年来,我交出去的这个孩子,就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模样。自负的,自信的,宛如诗人,也宛如哲人,让我欢喜的,也让我忧愁的,总是离我的期望差那么一点点,就是那么一点点,我们之间似乎就有了深不可测的亘古鸿沟。
明丽的夏在连绵秋雨中渐渐远去,翻找出初秋的第一件衣衫,感觉岁月在眼前又叠加了一层霜。你生日的前一天,是一个鬼节气。上午,我们在茫茫雨幕里赶回老家的坟地,逶迤的草丛,荒凉的坡岗,一个土馒头里,躺着曾经颤颤巍巍为你端一碗长寿面的姥姥,她已经看不到你的高,你的壮,你的没必要,你的17岁生日。我默默的,不能去思念很多,我必须转身离去!
近段的新闻滚动播出着泥石流的灾情,旅游客车的被劫持被枪杀,飞机的失事伤亡,世间是如此的不安生,生命是如此的珍贵。
是的,就是感觉出了艰难。
一个生日就是蒙上一层霜,一层尘,一层痛。细细算来,这个世上,能够把一个孩子放在心上,也只有母亲,大地,天空,海洋,还有森林,都有母爱的意味,还有时间,这旷世寂寞的时间,也是包容浸润的母亲角色,这个发现,吓我一跳,我要深深地感谢你,是你让我这一生都在追求着去做一个母亲,一个适合母亲的角色。
我也只有如此。
去做一个17岁少年的母亲。
去弯下腰,把17岁的尘埃和荒漠捧在掌心。
今天,我唐突使用了17岁诗人,这样的一个称呼,是因为,我生怕你心中的激情和梦想,被粗糙艰难的生活磨砺得不见踪影,生怕童年的那些简约和素朴,一点点被尘埃遮蔽;是因为,我希望看得到,在沙漠里掘出清泉,在废墟上开满鲜花。
那年,冬很长
去东北那年是1983年10月,深秋,我穿着一件水红颜色的长袖上衣,一路懵懵懂懂,就到了沈丹线上一个叫做桥头的地方。当时,是怀揣着一个崇高神圣的梦想的,是要立志做一番大的事情的,踌躇满志,几乎顾不上想家的忧伤,很快就安顿下来。等到深蓝色的工作服发下来,粗笨的劳保鞋穿在脚上,另加一把铁掀握在手里,才发现,奔赴异地,世事维艰。
第一次伤感,是在一个初冬的午后,东北的雪来得早,刚进入立冬这个节气,就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那天午饭后,我沉沉睡去,上工时间到了,还没有醒来。宿舍里吵吵嚷嚷,女伴们三三两两围起花围巾,拿起铁掀正说笑着出门。我的脸还伏在枕头上,眼睛睁也睁不动,腿脚也酸困乏力。我知道外边的天阴沉沉的,星星点点的雪花若有若无地飘着。那一刻,我真希望天地间来个天崩地裂,那样的话,下午的工,就不必上了,就可以有一个睡觉的下午,也真想立即患一场卧床不起的大病。但是,那个午后很安静,世界也没有什么灾难发生,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起来,必须到钢轨上工作。同伴们开始对我焦急地催促,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当时,我还没有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但我宁愿不要,什么都不要。
是的,不行,我必须起来,起来,围上我的深绿色围巾,拿起放在床头的铁掀,赶上同伴,这就是规则,游戏的规则,生活的规则。那一刻,我想妈妈了,妈妈从来不会让做任何体力活的。但,我使劲地咽了一下唾液,没有哭出声来,因为,我知道,这今后的今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候,都在随时随地考验我的定力,妈妈和家,在离我很远的一个地方,在大海、高山的那一边,任凭我怎样的哭喊都无济于事。
说也奇怪,就这样一边沮丧地想着心事,一边围好围巾,戴好手套,出了门。出了门,心情却忽然地开朗了,感觉空气中竟然有丝丝的甜味,小雪花落在脸上,像一个个柔软的小手手。是,我为自己的忍耐,小小地高兴了一阵,觉得今后的今后,是可以走好那漫长的路的。
冬天很快就铺天盖地来到了身边,就是我们惯常在电视里看到的冰天雪地。单位有足够多的煤取暖,我们的宿舍也垒起了长长的取火墙,但是,暖烘烘的温度并没有如约而至,洗脸毛巾冻得梆梆硬。因为我们女孩子没有一个会烧这种土暖气的,常常是烟雾缭绕地生火,又气息奄奄地灭掉。隔着门窗,看得清别的宿舍里红红的火光闪着诱人的光泽!
这个冬天,又冷又长,一无是处。
临近春节的时候,探家的人开始写假条、开车票,收拾床铺,欢快地忙碌,我却不能,第一年是不允许探家的,需要再等一年。我觉得这一年啊,就是一座看不到顶峰的高山,就是堵在心口一块硕大坚硬的冰砣砣。我需要的还是忍耐,是等待,等待冰雪消融,等待春暖花开,等待季节一天也不少地轮回,我知道,家中的父母更是加一倍地思念,加一倍地担忧。
但只有等待。
除夕夜,我捂着被子,哭了,没有出声地哭了,心里千万遍千万遍地默念,坚持,等待,总会等到那一天,坐上南下的火车,而现在,我必须善于等待勇于等待。
压抑的哭声开始在宿舍此起彼伏,哽哽咽咽的,女伴们没有一个睡的,闷闷的愁绪,在屋里滚来滚去。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唱个歌吧,这样简单的一个提议,想不到完全改变了那个忧伤的除夕,“军港的夜,静悄悄……”“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歌声婉转优美,唱了很久,一时间,我们忘记了那又长又苦的乡愁。
因为,在磨难面前,善待了自己,痛苦才变得如此淡然。
如果有时难以做出抉择,有时寸步难行,那么就选择忍耐吧,忍耐是最笨拙也是损失最少的一种选择。
黑布鞋
医院的味道总让人莫名反感,可不管怎么说,院长是尽了心的。雨后的花坛,就是那些砌着白色与红色相间瓷片的花坛里,月季举着娇艳的花朵,一缕缕弱如游丝的清香正力图驱赶从这个庞大气派的候诊楼散发出的来苏水味。
门前的柳树显然已有些年头了,双臂合抱,才抱得住,无数下垂的枝条,一条又一条,像无数伤心人儿默默垂下暗含忧愁的睫毛,这样苍老又诚恳的伫立,其实也无不透露着医院因年数久长,而带来的不可替代的至高地位。柳树旁是低矮的绿色丛灌,常年都是被修剪的棱角分明,就像是某一个气度轩昂人士的发型。它们绵延成一道有秩序的墙,使这里有了结构,直至有了神秘。
候诊楼是刚刚修茸的,它的外观已经和所有现代的堂皇的有规格的高等医院毫无二致,柔白和粉红的色调,仿欧的亭台楼榭,使它不论从任何角度、任何高度、任何时间看起来都充满爱与体贴的意味,甚至使院门前那条城市里最繁华的街道,都充满了稳稳的高尚,那些整天都在匆忙找生意的出租车,在它气派的大门口排起了长队。
候诊楼里幽静肃然,墙体有的涂成了明净的绿色,这是一种蓬勃的颜色,是暗喻生命的颜色,还有的涂成了温暖的橙色和让人安宁的浅蓝色,地面鉴可照人,不时有穿洁白大褂的身影来来去去。
候诊椅是桔黄色的,簇新的光泽,据说,这美丽的颜色,神情恍惚的人坐上去,会缓解焦虑心情。一个老妪,其实叫她老太太老妇人都很不错,她头发花白,而不是灰白,差不多是那种已经很老年龄的白发,但是在白发上,规规整整地用了一个黝黑的长发卡,把所有的花发一根不剩地统统拢到了脑后,完全地露出了脸,眼窝很深,就是那种很瘦抑或很老人的眼窝。她几近是安定地坐在那样的候诊椅上,怀里放着一个透明的袋子,像是什么产品促销的袋子,看得清里边的东西,里边一个布袋子,是深色,和精品里那种时尚女人携带的、总装有百元的钱包大小很相近。还有就是一个封面已有些破损的病例本。老妪手里握着一卷钱,最外边的是一元,她一会儿把钱卷起,一会儿又慎重地展开,紧贴一元的是几张五毛、两毛、一毛,总共不足三元钱吧?老妪把这卷钱很隐蔽地握在一只干瘪手心最里边,另一只手去拉透明袋子拉链,拉链哧地一下就到了头,审慎地拿出最低层那个深色布袋,布袋厚厚的,一个个针脚细密瓷实,让人想起细致而又坚耐的一种心情。布袋也有一个拉链,也是哧地一下就拉开了。
拉开了,钱,厚厚的全是钱,和老妪手里紧紧纂的钱一模一样,最大是一元,然后是五毛,两毛,一毛,共有多少,不好说,兴许几十元。总之是把钱包装满了,这些小面额的钱和过年时专门到银行里去对换的不一样,那是崭新的,豆沙绿的,浅墨绿的,浅粉色的,煞是好看,搁在手里像一块小方砖有棱有角,点查起来啧啧作响,那是为了好玩,或者是有收藏癖好。
而这些则全都是露着一个黢黑的边,皱皱巴巴,大多颜色都难以辨得很清楚,像一群没有洗净脸的流浪娃娃。老妪不紧不慢地把那只手里篡的钱,规整地挨着钱包边放好,迅捷而又典雅地巡视了一遍整个钱包的内容,才谨慎地拉好拉链,然后又拉好透明袋子的拉链,再次安放怀中,一切准备妥当,确认无误,这才扬起脸,一张没有头发粘附、干净的脸,看向一个门,门头上写着“换药室”,换药室浅蓝色的门不时被打开和关上,涂着玫瑰红指甲油的女孩子让胖妈妈搀着出来了,穿李宁T衫的大男孩握着绷纱带的手臂进去了。
门闪着浅蓝色晃来晃去,老妪的嘴里不停蠕动,小声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见的什么话。她凛然地挺直腰板,只坐了这个簇新椅子的一点点,就是紧靠前的这一点点地方,就足以支撑这个像一个发育不好、瘦弱孩子似的心事重重的老妪。
她呼地垂下眼帘,就像那株年代很久的柳树,收敛不起自己的心情,猛然间想起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慌乱而实际上是镇静地拉开了怀里的透明袋子,径直取向深色钱袋子,从容地拉开,从容地巡视所有顶着黑黢黢小脑袋的矮票子,拿出几张,恰好还是刚才放进去的那几张,然后,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深深地弯下腰,这时她的脊骨透过薄薄的衣衫,一根根清晰可辨。她把手心里的钱径直送到了裹着脚脖的袜子里,袜子是白色的。
钱塞好,她细致地细致地往上拉袜子边。
一双穿着黑布鞋的男人的大脚,忽然就站到了白袜子跟前,黑布鞋的手工非常精到,不由让人联想老妪那精致的发型。她慌忙扬起脸,急急地急急地问:咋样?他们说咋样?黑布鞋男人摇摇头,没有说话,手里捏着一张新的收款小票,向老妪示意:走吧。
老妪瘦伶伶的屁股慌忙离开了那一点点椅子,白袜子旋即紧紧地跟上了她的黑布鞋。
她走的实在太着急了,她不知道透明袋子还没有来得及拉好拉链,敞着口,鼓囊囊的钱包在她弱小的胸前探头探脑,可是,这样,真的和她一贯的精细作风不太匹配。
一些人的生活场景
公路拐弯那个修车的,记得刚搬家到这个地方时,他的车摊和他的人就已经是蓬头垢面稳稳地在那里了。
更多的时候,我的车子呼地一下就掠过了,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一日三餐,没有在意过他有什么嗜好,甚至,在他木然的表情里,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但他却非常的准时,总是在霞光刚刚挂在旁边小桐树上的时候,就开始端端正正地等待他的第一位顾客,他也没有老板,没有严格的考核制度,是什么让他如此敬业?没有纪律规定,也不用考试,就是遇到路两旁的围观和吵闹,他也无动于衷,是什么让他目不斜视地钻研一个松动了的刹车闸?一个需要粘补的轮胎?他的手指节粗壮,油腻污浊,但他也不觉得羞愧,不论怎样衣着光鲜的人来修车,他都是不卑不亢,眼皮也不抬一下,直奔着车的毛病,之后,还若无其事地把一张张油腻腻的零钱找给人家。
不过,就是碰上拾破烂的异乡人推来一辆更加破旧的车子,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加紧“诊断”,有时到了天黑。当然,我们还是没有听到他有什么抱怨,没有看到他有一丝一毫的浮燥,他依旧是很安静很默然,甚至是很莫名感恩地姗姗回家。
街上来往的人不会在意,大排档夜市的人不会在意,有时连他的邻居也不会在意,日复一日,他没有改变过这一天的生活。
这是不是最笨拙最无聊的一种生存呢?
不管怎样,他的真诚,劳动的诚实和诚恳,他的善良,对他人对社会没有伤害,不应该叫做善良吗?他的忍耐,他的默默无闻,洁身自好,依旧是人性中最为可贵的品质,不辞辛劳地出摊,就是对贫穷命运的执著抗争,他做了,并且做得很完美。
他也应该算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还有生活在偏僻小村的舅舅,每次到他家,看到他和舅母的衣服都那么破旧,院落那么零乱,厨房里一无所有。他们的脸上浮着一层好像总也洗不净的尘土,但每次他们都把脸笑成了一朵朵灿烂的菊花,把香甜的花生捧在掌心,很恭敬地给我。那个睁着好奇大眼睛的小孙女没有漂亮的头花和乖巧的布娃娃,她只是蹲在一堆沙土前垒“房子”,她其实弄不清楚,麦当劳是一种关于什么的名词。
我就在心里悄悄地假设,这样贫寒的家境,如果让一些人来过,大概不会有我的舅舅过得无忧。那天,我在舅舅家看到了一株蓬笼的石榴树,树上正开着美艳的小红花,看到门前有碧绿欲滴的青菜和红红的朝天椒,还有那个简陋的堂屋,竟然悬挂着从集市上廉价买回的花中四君子的素描。这些就足够了,足够他们四季都没有懊恼和抱怨,四季都把田里的活儿打理得清清爽爽,把小小的院落收拾得朴素而不造作。舅舅的身体还很健朗,说话声音大得有些夸张。是的,我知道,乡间有结实的身板、有清爽的空气、有简单的衣食。是啊,不管怎样的生活,只要有领略与欣赏的能力,有爱、美以及参与的能力,有享乐的能力,就是一个宝贵的人生。
舅舅,他已经做得很好,他以一种天才般的智慧做得很好。
这时候,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个场景。在一些酒店的单间,我们对这样的场景不陌生,铺排了一桌子的饭菜,很多的时候,它只是一种不是单单为了吃饭而设的道具,那时的人就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想,在这些场合听到的夸奖都不要太当真,听到的赞美都不要太放在心上,因为它只是一种道具。一个人最可贵的是爱惜和涵养自己的一颗朴实之心、感恩之心和恭敬之心。做到这些并不只是什么大师的专利,一芥草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许最能够实实在在地践行好这样的幸福人生。
奢侈的地方容易走向虚荣。
这个外界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不停地不停地影响我们,它不是让我们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很低,就是让我们觉得自己能力较差,或者觉得名利不够、金钱不够、朋友不够、快乐不够……简直是什么都不够,一无是处。
这真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外界。
不过,我们每个人都会用不一样的办法对付它。
罗素说过这样一段长话:我曾经帮助过两个来自爱沙尼亚的小姑娘,她俩在一次饥荒中差点被饿死。她们住在我家,当然有许多吃的,可是她们却利用整个闲暇时间到附近的农场去转,偷土豆,还把偷来的土豆贮藏起来。洛克菲勒年幼时经历了极大的贫穷,成年后他仍以同样节俭的方式生活。同样,坐在拜占庭帝国丝绒沙发椅上的阿拉伯酋长也不会忘记沙漠,他们把远远超出任何可能物质需要的财富囤积起来。然而,无论对占有欲进行怎样的精神分析,没有人否认:占有欲是巨大动机之一——尤其在享有较多权力的人当中更是如此,正如我上面讲到故事那样,占有欲是永无止境的动机之一。无论你得到了多少,你还希望得到更多,满足是个你永远实现不了的梦。
罗素如此刻薄无情地把我们洞穿之后,接下来,我们,就应该是坦然了,真的那里没有红地毯一定是被法国那条关于香榭丽舍大街的传说魅惑,也一定是为伦敦街头午后浓郁的咖啡痴迷,还有小说里普罗旺世那个绮丽的城堡,那些地方远远的,或者风致摇曳,或者繁荣似锦,它们是一种华美引领。
我们的这座城市,也是有它标签一样的引领:外环路上大红色的美人蕉,自顾自地娇艳欲滴;小公园内,灿黄色的菊展,蜂飞蝶舞;丹尼斯门前,总是熙熙的人流,梧桐树掩映的街道,永远攘攘的车队;它有登上国际舞台的时装品牌,有跻身世界的连锁店面,它高大,富有,光鲜堂皇。
越来越多的人,没有停止过走向这里的脚步,那些纷至沓来的慌乱的脚步,在这座忙碌的城里四处奔波。为了一碗饭,为了一个家,如果仅仅是简单的生计下来,也许是很难,但绝不是一件高不可攀的难事,也许在一段时期之内,就可以有小套的房子,以及小额的存款,其实,这样已经很好,可以带着这个城市那高贵的标签招摇而过。
但是,我不能。我越来越觉得,一个城市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就是他的内心,出了门,就有宽大的公交密集行驶,有灯火辉煌的酒店商场,有边走边打电话的业务达人。一颗心,原本它居住在只有一家孤零零小卖部的安静村庄,居住在院子里有君子兰开放的闲适小城,它一时还难以承受高大楼群的堂皇、菜场萝卜细致压膜的包装,还有那已经深秋了,还依然如此燥热的气温。一颗心,犹犹疑疑的,进入这个城市。
谨慎地学会了公交车上的刷卡,和自由随意的购物,谨慎地打通了几个朋友的电话,那个叫爱丽丝的公园,它的洁净和美丽,也吸引了我犹犹疑疑的脚步,也试探着穿着家居服到门口买回一袋馒头,一切都很正常,洗浴中心大红和明蓝交替的霓虹灯,日日在傍晚时分登场亮相;路边的看车老人,依旧是沉默无聊地呆坐在小凳子上,我从他们的旁边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不知道有一颗远方的心,正在靠近这种标签式的生活。
雀巢公司一定是座落在英国灯红酒绿的闹市区,它的接近中年的女经理赖梅尔,有着令几乎是全球人艳慕的45英镑的年薪。她在一次旅游中,斐济奥瓦劳岛上,与当地一名部落村长的儿子一见钟情。回英国后,她毅然辞掉了那份优厚的工作,掠过精致考究的时装屋、舒适阔气的洋别墅,掠过这个金碧辉煌的大都市和一份奢华安逸的生活,到斐济晨看朝晖,夕赏落日,晚上席地而睡,过着普通土著人的柴米油盐日子。在爱情与生存、物质与精神纠结时,这个养育了她的厚重城市,成就了她的庞大企业,那些可爱的钞票,没有留住她匆匆又坚定的脚步,还是让她选择了出走,是一颗干净灵魂的出走。
没有顾忌城市和名利,没有顾忌和纯真生命无关的纷纷扰扰,一定要选择诗意地在大地上栖居。
生活总会轻易地就让人深深依赖并靠近它的脆弱、坚强、无奈和包容,生活让人很难把这个裹着纷乱的城市关在门外。然而,总会有一些人,有一些心灵,在更多人并不知道的一些地方,不必有喝彩与掌声,不必有红地毯和鸡尾酒,默默地做出颠覆习惯的举动。
橘红的灯光,彻夜亮起
邻居前年老婆患不治之症而亡,撇下刚刚成年的一双儿女和一位老爹,这位老爹,在他这个唯一女儿不足一岁时,老伴就撒手归西,未再娶,一直守到如今,女儿也走上了黄泉路。老爹的女婿,看起来有四十岁多点,个子微矮,身材微胖,不善言辞,就是我们走在大街上随意都看得到的那种中年男子。
他老婆垂危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看一些颇为难懂的文学史料,写一些大而无当的所谓的作品,心情不易平静得下来,听得见后院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夜半了,还满院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低沉地忙碌着。
天亮的时候,隔着窗,看见靠在他家院墙外几个色彩斑斓的花圈,没有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整个院落看起来只是低迷而悲情。
沉默寡言的男子,从屋里到院子,再到大门外,他的脚步并不慌张,我看,是更加的缓慢与沉郁。
晚上的时候,大概女人的丧事已办毕,帮忙的亲友一个也没有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带着黑纱的孩子、一个沮丧的老爹和他,院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桔红色的灯光,静静地兀自亮。
我的史料散漫地摊了一桌子,我不时地跑到后窗看一下这个沉默的家,希望看到什么呢?一个没有了母亲、爱人和女儿的家,还能看到什么呢?末了,我垂下眼帘,想,好好活着吧,活着,不知有多重要!
天快亮的时候,邻家方方正正的大窗户满满地亮着桔红色的光,像沁着血丝的眼睛,沉默的男子,他一夜没睡。
这漫长、凄惶而薄凉的夜晚!
后来,我真恨自己的这种无聊多事,好像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因为啊,每一次,我的目光都会准确无误地遇上那一屋默然的桔红色光,昏昏沉沉的,又浓烈地燃烧。它的旁边是一株华盖葱茏的梧桐树,这棵树还是那年春天搬家时,他的女人栽上的。当时,我正在厨房做西红柿鸡蛋捞面条,听到一阵又一阵清脆的爽爽朗朗的笑声,我觉得,真正的日子,真正的世俗生活就是应该这样子的,老婆老公养着孩子和老人,说着一些简单的柴米油盐,又不忘努力地寻求一点点、一点点的快乐,这样真好。如果这世上永远没有疾病,没有地震,没有灾难,就应该是生之无憾了。那时,他家的那扇窗夜夜都紧紧地拉上曼妙的窗帘,和这个漆黑的夜浑然成为一体。那时,这个中年男子,也是如此地沉默寡言,但从他的脚步里,他的一抬手一挥臂间,看得到他的安泰与满足。
那时,我从来不猜想一个和我无关的人。
但是,如今,这样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我想,他能把与爱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拾起、抑或珍藏?能把那么平淡又那么甜蜜、那么琐碎又那么悠长的回忆整合、抑或咀嚼?能对生与死、苦与乐有什么样的了悟?
时常,望着那扇桔红色悲怆的窗户,呆呆的,想,爱情啊,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走了,其实是挖走了另一个人的心,说什么言之凿凿的誓言,建什么堂而皇之的房子,买多少炫目的首饰,都在其次,重要的是,两个人爱着,并且守在一起。最真的爱情不在婚纱照里,不在存款折里,在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的沉默里、另一个人的绝望里和孤独里。只要两个人爱着也活着,争吵几次,贫困几年,也是无妨的。生命啊,它不让我们用自己预定的那种样式告别世人,也不让我们用预定的样式得到幸福,它太善于猝不及防,让我们的心成为最软弱和最脆弱的一根弦,让我们的心情呼啦一下难以拾掇。
男人啊,他一定无数次地追忆和爱人的相识相恋,那时,他们不知道多年以后这样的结局,他们憧憬着那个叫做白发偕老的祝福。那时生命好长好长,似乎长得根本看不到它浩瀚的尽头。男人是那种极其沉默的喜悦,女人是极其张扬的喜悦,生活啊,好像可以一直到永远,可以一直一直地向前!
一个从生到死,哪里有什么永远,如果硬要说有,那当下就是永远!
这彻夜彻夜的漫长与黑暗就是永远!
转眼到了夏天的夜,说真的,我喜欢这满天星斗的美丽的夜晚,喜欢花的清香与虫的鸣唱。
但是,我的邻居,他电视的蓝色荧屏里聒噪着那些正在当红的小品相声演员的专辑,一遍一遍,夜已阑珊,那些夸张的造作的笑声与掌声,还是不间断地飞出来,飞出来,使这个曾经安静的院落,这个静谧的夏夜,惶然不知所措!
一夜无眠。只有让电视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把清晨盼来。
他只是坐在床边,任时光飞逝。
后来,听说热心人为他介绍对象,听说选中了一位女子。我想,好了,睡个安稳觉吧。
那些日子,隔着窗,看他沉稳地走在梧桐树下,真为他高兴,这个院子又要迎来一个女人,那扇窗,眼看又要恢复它安静的容颜了。
一直没有等到我期待的那种喜庆场景,简直就不知道在哪一天的上午,听说,他就娶了一个因不会生育而被抛弃的女人,一直也没有看到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有那么一段时间,那扇窗有着夜晚一样的幽深颜色,和夜晚一样安宁的表情。每次隔着窗望去,我就欣慰:两颗受伤的心,依偎在了一起。
我甚至相信,我的祝福牢牢地贴在了他的窗上,那有着桔红色灯光的窗上。
像一剂清凉,敷在了灼痛的伤口之上。
我的资料依旧是散乱地放了一摊子,关起门,我认为这个世界很安详,甚至很圆满。我睡得很安心。
忽然有一天,又是桔红色的灯光?一夜又一夜,夜夜猩红地亮起。听说,那个女人十分不情愿来他的家,常常只有他一人,个头微矮,身材微胖,沉默寡言,在这个家出入,常常,又是灯光,彻夜地亮起!
一个孤独的男人就是一个承受不幸的方柱体,在夜里,将苦难默默地吞下,他只有这样,尽管我们白天,无论在院子里,还是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随意看到的那些个男子,脚步沉稳,神色泰然,并且,我们从晴朗的云和舒爽的风里,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的苦楚。
这一切,隐蔽得像不幸没有发生,像我的一个浪漫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