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有着一个西洋名字的优美楼盘,梧桐树葱茏的华盖,遮蔽出一条通幽的曲径。灿黄的菊花,玫红的月季,嫣然的美人蕉,在路边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季节,这里清新怡人的晨练,你不必有,这里夕阳西下的悠闲散步,你不必有,这里洁净婉约的爱丽丝公园,它的依依垂柳,它的涓涓溪流,你也只是一掠而过,你的脚步只是匆匆又疲惫地从刻着花纹的大理石路砖上,踏踏而过,你的眼睛只是空洞又淡然地一一看过面包房旁绚丽的广告,酒店迎宾肃立的门童,以及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橘黄色灯光远远近近的楼房。
爹妈为你起得名字叫什么,在这里,不重要,这里你有另一个名字:民工。
你正要走进那一排低矮的简易活动板房,浅浅的蓝色已斑驳,像趴在地上的一个莫名的动物,里面有一条和你相濡以沫的被褥,有一个盛饭的瓷缸,你目不斜视地走向它的低,它的小,这里对于你非常重要,它是你心灵的重镇,是你连接这个硕大无比城市的脐带,你没有厌烦,抑或还有几分的依赖,你没有怨言,似乎还参杂有些许感恩。
是啊,又是一天,你原本懒得去看那黑色宽口大锅里的白菜土豆,却忽然地想起了老家温敦善良的老婆,接着是儿子,是年迈的母亲,忽然地觉得后背应该挺得直直的,肩膀应该宽宽的,是汉子就去顶起那个羸弱的家。你就很安心地坐在花被褥旁,呼噜呼噜地吃了个碗底朝天,那么神圣庄严,像座山一样地起身。
冬日的早晨,还有冬日假期里那种叫做自然醒的早晨,闲闲地看近处宽大的玻璃窗上,结的一层薄薄冰花,闲闲地看远处还没有竣工的高楼,直冲云天,被绿色的网潦草地遮盖。看得见有几个小小的黑影在其间晃动,是你们吗?身体在那么坚硬庞大的房体上,是那样的柔软、微小,像托在上帝手掌上一粒呼吸着的尘埃,是你那双温存地抚摸过老婆脸颊的手,捂热了立冬后凝满霜的钢筋,这个早晨弥漫着你那被麦田烘烤过的体温。那么空旷耸立的一个狭小空间,那么寒冷寂静的一次攀爬,你俯瞰了那些庸懒而又自傲的城里人,俯瞰了那家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那家日日都人声鼎沸的国际连锁超市,你看到了这座繁华至极的都市,它睡意惺忪的倦怠和软弱。你也一定仰脸看到了天,那一刻,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认为自己就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天空那么祥和地覆盖下来,大地那么敦厚地承载着万物,众生那样忙碌地在脚下来来往往,我觉得,你可以幸福地心如止水。
这楼啊,自它从地上诞生,每一寸的升高,都与你们苦苦纠缠。打地基的时候,就有一位黄河北的老汉,右手从无名指到中指,忽地一下,血腥连带着骨与肉,齐刷刷被戮到了钢筋与混凝土的搅拌里。随后。被摔瘸腿的那个人,几次被勒令不准再来上工,但是,每次,他都诺诺地堆起笑,恳求那个话说得和铁一样硬的工头留下他。戮就戮了,瘸就瘸了,你可以承受,承受一个人的出身烙下的印记,承受肉体被这个印记撕裂的疼痛。
那次,公交车上,看到报纸新闻,一民工在挖地桩时,突然塌方,救出时,已没有呼吸,那个只有80公分的小小出口,隔绝了与红尘的联系,一行小小的黑体色写着你的家庭住址:某村组,年龄:30岁。车很颠簸,这一页被翻过去的时候,显得是那那样薄,那样轻,那样的抖动不已。你已经倾尽了所有,你是这个城市赤裸裸的孩子。你死了,不管这对于你的爹娘妻儿,是怎样的天塌地陷,对于这个城市就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那次,我偶然旁听了一个18岁打工少年,从11层楼搬水泥时,不慎摔死的索赔经过。是在一个幽静的咖啡厅一角,施工方代表是一个背着黑色挎包的中年男子,开场白说得斯文而审慎,你的这方代表是少年的叔叔,父亲已伤心过度,母亲还不知情。叔叔隐忍而失控地诉说了孩子家族三代单传的凄美岁月,孩子母亲如何省吃俭用地供读他高中毕业,如何整夜不眠地守护家里的蔬菜大棚。那天,没有谁要咖啡,也没有谁要茶水,只有一杯又一杯的白开水,在面前袅袅地冒着热气,只有一个花季少年陡然消失的悲苦与懊恼,在静悄悄地弥漫。
背黑包的中年男人,显得理性而睿智,赔付的金额定格在28万元,再也升不上去。双方因激烈而僵持下来。那个脑浆迸裂的孩子还躺在狼藉的现场,他的生命在这个光线幽暗的小屋,被幻化成一个数字,被叫来叫去。善于沉默的律师,低沉地说,这个数字已经不少了,还有比这个更为廉价的赔付。
任凭多少万元,这座城市啊,也赔付不起一个少年的梦想,赔付不起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悲恸!第二天是他妈妈收尸的日子。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我在办公室心神不宁,把目光一次一次投向阳光明媚的窗外,担忧着一个村妇一个母亲的悲恸,想象着她对这个城市的绝望透顶。
城市外环路的公交站牌下,你们拎着用白色的、或黄色的蛇皮袋装着的行李,拥挤中,你们被勒令不能上车,蛇皮袋,是你身体的家,也是你的精神家园,花被褥上有老婆的体温,有儿子的嬉戏,有老母亲的叮咛,它一路踉踉跄跄,窘迫逼仄。那次,你挤上了车,但两元的车票你为何只投了一元,司机是个身体挺棒的小伙,他说把钱投够,你没有反应,你是想到了孩子的玩具还是老人的药费?你就是不反应。车“吱”地停在了一个没有站牌的桥上,小伙边揪着你破旧的衣领,你边慌忙说“我投我投钱”,你被推下了车。那一刻,我不敢去看你的脸,我想像得出你内心的苦和冷,你外表的唯诺和讨好的笑。车在你的脚边鼓起一阵急促的风,这个车,怎样辗疼了你的软弱,辗伤了你的尊严?
一元钱,在你,沉重得需要用一张脸去应对。一元钱,你愿意紧紧攥在手中,因为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颜面,曾经为它低头。
公交车上,有人鼓足勇气为头发已经发白的你让座,你的蛇皮袋放在破旧的裤子上,手一动不动地抓着它,你的手,和车里很多保养得很好的手不同,你的眼睛游离、局促,你甚至难为地不能说一声谢谢,不能很安心地坐下。
我没有和你们搭过话,我甚至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是那种被城市优待的居高临下,我不敢尝试着去为惶恐的你让座,送一件御寒的棉衣和手套,我也没有勇气。不过,我看得清夏天的立交桥下,你的一张窄窄的席,就是一个家的夜晚,你们看手拉手散步的情侣,看公园里跳舞的人们,看女人曼妙的腰肢,你们看的那么专心。经过你们散着汗味的身旁时,我原谅了你们痴的眼睛,在这样一个开着花的夏夜,在一天的劳顿之后,美和爱,可以安抚一双困窘的眼睛。仅此也是一种奢侈,因为初冬的一场大雪,在寒彻的凌晨,压塌了你蓝色的板房,白色的雪,覆盖在印花的被褥、黑色的棉衣和空落落的瓷碗之上,除了来自于心脏的那一点点暖,到处都是碰头碰脑的寒气。大地真静,城市真静,像个熟睡的婴儿。
快过年时,兴奋里伴着坐卧不安,工钱能给齐吗?能给一家老小买些什么?你哲人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喧闹的商场。
热闹是别人的,奥斯卡、肯德基、百脑汇、游乐场……与你会有什么关系,你紧紧地把自己关闭起来。
你怨恨这个光鲜的地方,你与它发生过什么呢?继而又感激它,但是,真的,你又的确与它有着联系,施工的线路,已经像手上的血管脉络一样捻熟,身上的土,头上的汗,手上的茧,鬓间的白发,都与它丝丝关联,今生的好年华,就这样一去不返。元宵节的花灯刚备好,等不到惊蛰,心里就急惶惶地打听,哪儿的活儿好干,钱给的利索。晚上,头碰头地和老婆商量,浓浓的离情别意又开始老练地在小院里转悠,那个铺排着华美的远方,此时,是怎样甜蜜和忧伤,离去与归来,也说不清有多少的哀怨与不舍。
你胡乱又沉重地理着思绪,还是走吧,挣钱去,那样子,看起来,似乎远方悬着一个优美的理想。
城市的外环路上,我走得很慢,我看了等公交车的那个女孩,那个老妪,那个忧郁的少年,我留意了外地牌照的那辆疲惫的卡车,经过路边等活的民工时,我目光温和。在这个早早地迎来冬季的地方,我不敢漠视被甩在角落里的一些细微存活,尽管,我也会手拿早餐饼奔跑着挤上一辆拥挤的公交,也会埋怨一把青菜的涨价,但是,我深深地疼爱上这种细微的存活。
托尔斯泰在他的《复活》里,进行了良心的自我拯救,把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土地赠给农民,在那个把人分为有钱人和穷人、上流社会的人和下流社会的人、高贵的人和低贱的人的世界里,他明白了,“人去实施爱,不是因为他爱某一样东西、某一个人时得到了益处,而是因为爱是他心灵的本质,因为他不能不爱。”150多年前,这个大胡子老人发出的声音达到了人类灵魂的最高处。爱人,不等于亲吻那些被爱的人,也不一定要接济贫困国家的难民。爱也可以是减少批评,允许别人穿他想穿的衣服,过他想过的生活,做他想做的人。
这是冬日常见的雾霾天气,我细致地再读国人已经熟悉的《共产党宣言》: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使得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诚、小市民的伤感,这些神圣的情感的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的洪水中。
但是,有人问已经是百万富翁的摩根滋味如何?他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可以用钱买的时候,他都可以买到。至于其他人所梦想的东西,比如名车、名画、豪宅他都不为之所动,因为,他不想得到。
我想即便是一介草根,没有贵为文学家思想家和银行家,也照样可以给别人温暖,没有钱,可以温和地微笑,不漂亮,可以说暖人的话语,可以让双眼盛满春风。
是的,没有母亲,自己可以成为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