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妈,您是一个幸福笨拙的孕妇,您在西屋的正当门,坐在咱家那个木制的纺花车前,左臂右臂上上下下,月光印着您的剪影,犹如一个勤奋隐忍的舞蹈家在排练节目,纺花车发出安静的声响。整个屋子啊,就是这初秋深夜里一件熨贴的棉布衫。
就在此时,“哇”的一声,一个生命向您报到,我出生了。那个夜晚啊,柔美的月光通宵照着咱们的西屋,它哪里还是白天裸露着浅灰色砖的一个旧房子,俨然是一座泛着圣洁与幸福光辉的殿堂,高高的屋顶,向着清朗深邃的夜空,骄傲地挺立,深色的瓦,织成优美的阵容。妈,我觉得,这西屋它那么高大,它就是我这个家至上的图腾,就是保护我这个小宝贝坚不可摧的壁垒,妈,有西屋真好,有它就有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日子。
您第一次来到西屋时,还是个娇滴滴、羞答答的花媳妇吧?在咱们仄窄的院中拜天地时,您一定偷眼看到了西屋喜气洋洋的门楣,您看,它父亲一样宽厚和温暖,看到它,您忐忑的心是否呼地就踏实了呢?您想,日子啊,就要和这个美丽庄严的老屋密不可分,您看,这个据说是有半个世纪的老屋啊,却日日满脸灿烂的阳光,我最爱清晨里的它,好看的朝霞总会细腻地把它的前脸一丝不苟地涂抹,楼上三个小窗、楼下两个大窗通常是不打开的,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常年紧闭,我也不觉得压抑,我觉得这屋子非常合适地装下了我在年三十夜等待炖猪蹄的兴奋,刚刚盛满争夺了姐姐指甲花而四溅的笑声,刚刚合适在生病时把哥哥呼来唤去,刚刚像妈妈宽宽暖暖的怀抱。
是的,妈,西屋。
因为有了西屋,收玉米的劳累、一碗清汤的饥饿和所有的依傍,才有地方寻找和安放,有了西屋,才有地方找到妈妈,找到一个忙碌、结实又和煦的妈妈,再长再苦再远的离别,也是有甘甜相聚的离别,再长再苦再远的奋斗,也是有温暖在身旁的奋斗。
那时,我的个头,还不及门框,我一个人绕着屋前屋后看了个仔细,我看到它的砖和南边婶家的新房不同,我们西屋的砖浅灰色,宽又厚,貌似万里长城上的砖。有时,远远从外边回来,眼睛就不忘记抚摩西屋,我对它的经久耐用很满意,因为,只要西屋在,妈妈就在,推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家,就安然无恙地在里边。
那时,奶奶也在西屋住,使这个屋子沉甸甸又甜蜜蜜的,妈妈也在西屋住,您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着我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晚上吹了灯,高一声低一声地听奶奶说穆桂英,说诸葛孔明,听妈妈疲惫的鼾声,此时,我们的西屋就是一床厚厚的棉被。
有很长时间,我看到推门进来的妈妈神色黯然,我不知道您在富农批斗会上受到了耻辱,不知道您整夜整夜都在挖河挖沟平整什么土地,不知道您患上了一种很疼很疼的牙癌,我只是看到妈妈回到了西屋,我的心就回到了家,觉得整个世界就安宁了,剩下的就是幸福无忧地长大。
您粗糙的手托着我们的西屋,使它在那风雨摇摆的战栗中,没有任何闪失。
这些,我觉得,有什么呀,西屋有长城一样结实的砖,妈妈有长城一样结实的手。
但是,忽然,那天,是清晨,阳光依旧绚丽缤纷地照着我的西屋,瓦顶上散满闪亮亮的光,大大小小的窗户被映成了一个童话世界,将近一个世纪了,我的西屋已经苍老。可是,那天啊,妈妈,就在门口,在那个朝阳爽朗朗照耀的门口,猝然摔倒,那一瞬间,西屋黑了。
妈,这一刻,坚固如钢的西屋,在我的心里,轰然坍塌!
不要……
最后那一天,您安静地躺在西屋的正当门,妈,就是当年悠然地纺着棉花、月光里诗意等待孩子降生的那个正当门呀,您躺得那么直那么平,和任何时候的睡觉都不一样。我伏在您的耳边,我此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鬓间亦有了隐隐的白发,但是妈,您在,我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屋里屋外拉着您的衣角鸟儿一样、那个哭着喊着不谙世事的娃娃,但是妈,此时您不管这一切,您只是一语不发,只是把越来越暗的西屋留给了我们。
还带着您体温的那件深玫瑰红上衣,一个弧线被抛向了瓦顶,这个,我小时候就知道,谁家人去世了,随身穿的衣服就要这样。那时,我看都不愿看到这样的一个屋顶,但这是我暖暖的西屋啊。我的眼睛往上盯一次,那片玫瑰红就灼伤一次我的双眼,这是您最后的告别语吗?西屋啊,是堵在我心头的一座沉郁的山!
客人一拨又一拨,他们都朝着西屋深深叩拜,妈,我很恐惧,对于西屋,对于您,这是多么陌生的礼节,我不要!我要那个装着翻飞笑语的西屋。
就要与西屋告别了,与这个悲伤的院子告别了,您,一定非常的不舍,再看看您的这些流泪的、都已经长得很大的孩子,看看这座从光鲜到老太龙钟的西屋。
现在,您的遗像端放在西屋的正当门,眼睛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这个越来越凄凉和潦倒的屋子。有时,我不相信这是您的照片,恍惚间,误认为还是在这里忙来忙去的那个老人,不由得去摸您花白的发,但是,妈,我的手触到的是冰凉的镜框。
我的痛,我的西屋,走的时候,我的眼睛忍不住望向它的浅灰色、它陈旧的壮观,但我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我想,您还在西屋,在我们的心里,和曾经一个样,这个寂寞的堡垒,就是我今生最柔弱的疼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