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衡很懊恼,又有些无奈。
怎么就亲上去了呢?对着一个太监,他也真下得去口。并且亲完之后没有任何不适感,甚至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停!不能再想了!
纪衡单手拄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案上奏章。奏章末尾朱批的地方,被他用红色毛笔只写了一个“田”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却像是一张嘴,正笑对着他倾吐讥嘲之语。
断袖!玩太监!恶不恶心!
纪衡突然很恼怒,持着朱笔在那个字上狠狠涂抹几下,直到把那字盖住,只剩下艳红一片,乍一看像是一摊血,触目惊心。
他丢开朱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浑身无力一般,脑内空空,胸中却又似塞得极满,挤得人呼吸不畅。
椅背是纯铜镏金的,也没有垫着靠背,硬硬的,从前不觉得怎样,现在却硌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纪衡只得把这股心烦意乱集中于拳上,握着拳重重一砸面前书案,案上的书本奏章毛笔等被震得哆哆嗦嗦移动了位置,一个方形的薄胎青花笔洗吓得铮然作响,只那方墨绿色八仙庆寿端砚还算稳重,略微颠了一下便岿然不动,砚内墨汁却不安地漾着细纹。
盛安怀听到屋内猛然作响,心内担忧,于是迈着小碎步进来察看情况。纪衡见到他,便问道:“何事?”
盛安怀因有些心虚,不好意思说皇上我担心您所以进来瞅瞅,只好拿方才的一件事回他:“皇上,太后娘娘方才差人送来一瓶自制的药茶。另外,太后娘娘说她那里有些时新鲜果,底下人侍弄的樱桃树今夏也结了好果子,请您得空去慈宁宫品尝。”
虽然纪衡并不缺那几个果子,但是太后想方设法地和儿子套近乎,纪衡自然不可能说什么气头上的话,于是沉默不语。
不过,太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送茶叶请果子,总让纪衡觉得她的目的怕是为了康妃,因此心中不大舒服。
他本就心情不好,现在更不愿为了饶恕康妃而使自己憋屈,想了想,说道:“你带人把婉嫔流产牵涉到的所有奴才都送到玉华宫去,传朕的旨意,此事交与顺妃严查,不可有任何姑息。”
盛安怀领旨离去。
接着,纪衡去了慈宁宫。
太后见儿子这么快前来,以为他是妥协,便很高兴,急忙吩咐人上茶端果子,又指着一盘樱桃对纪衡说道:“这是哀家宫中的花匠种出来的果树。寻常樱桃每年三四月间熟,她却能把这果子成熟的时间推迟两三个月,所以现在这么热的天儿,咱们还能吃上这新鲜又爽口的樱桃,你说好不好?”
纪衡尝了一个,淡定地说好。
太后便高兴地和纪衡聊起来,聊着聊着果然说起婉嫔的事情。太后其实自己夹在中间也为难,又不想儿子失望,又不愿康妃有个好歹。
纪衡却告诉太后,这事儿他不管了,已经移交给顺妃去查。
太后惊道:“为什么?”
“顺妃做事妥当,朕信得过她。”
最后半句话可谓诛心之言。他信得过顺妃,那么信不过谁?康妃,还是她这个当娘的?
太后听到此话,便知以儿子的聪明,想必已经知道内情。她只好黯然道:“衡儿,你知道,我一切只为你好,倘若你觉得为娘的做得有什么不妥,只管说出来,不要等旁人来离间我们母子。”
纪衡听到太后说软话,也笑道:“母后说笑了,朕再信别人,也不及您之万一。此事要等一切查明才好办,说句心里话,朕也不希望闹得太大。”
太后知道他是打算放康妃一马了,然从此康妃的把柄被顺妃握住,必会留些遗患。儿子行事稳妥周全,最擅制衡之道,现在竟是把前朝那些制衡的法子搬到后宫来了。她虽心中犯堵,但是知道以儿子的脾性,做到此种程度已是不易,也就不再说什么。
又聊了会儿天,纪衡问起如意。太后向外边一努嘴:“他在花园里玩呢,跟你宫中那个小奴才。”
纪衡知道这个小奴才指的是田七。他本想去看看如意,但是听说田七也在,昨日里让人脸红心跳却又让他不想回首的事情一时涌上脑海,让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便有些犹豫。
太后讶然:“你不想去瞧瞧如意吗?”
这话终于给了纪衡一点儿勇气,他站起身:“那么朕就去看看,如意是个不省心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要闯祸的。”说完见太后点头,他便转身离去。
太后因纪衡刚才给了她面子,现在便也投桃报李地说道:“不用担心,田七很好,如意与他玩,哀家放心。”
纪衡听到此话,只转身应了一声,脚步却更加快了几分,简直像是逃出去的。
田七和如意正在慈宁宫花园里围着那棵樱桃树玩耍,除了他们俩,在场的还有戴三山和盛安怀。
盛安怀办完皇上交的差事,也来到慈宁宫。纪衡身边有跟着的人,盛安怀本不需要前来,但是他不放心。皇上他新近成了变态,大概是难以接受,导致性情很是古怪,盛安怀自认为是个忠心为主的奴才,总要前来照应。
而且田七也在慈宁宫……
盛安怀来了之后,听说皇上正在和太后聊天,他便没进去,只去花园寻田七,在一旁看着田七和如意玩。
田七不是没被人围观过,但是她从来没有如此不自在过,盛安怀的眼神里透着那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就好像是在面对待杀的猪羊时的那种悲悯,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于是她只好偷偷问道:“盛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想对我说?有话您直说,和我还分什么彼此!”
盛安怀只沉痛地拍了拍田七的肩膀:“田七,看开点。”
田七:“……”一直看得挺开的呀!
盛安怀自然不可能跟田七点透这种事情,他把这事儿严严实实地捂在心里,跟谁也不敢说,甚至为保守秘密而感到提心吊胆。昨夜一晚没睡,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刚一睡着就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说梦话时把真相给抖出去了,就这么给吓醒了,再无睡意。
田七不知道盛安怀纠结的心情,只是问道:“是不是我想出宫的事情,更难了?”
“呵呵……”盛安怀把拂尘一甩,不愿再多言,“你呀,先别想这些了,殿下叫你呢。”
如意已经叫了田七两声,田七方才没有听到,现在把注意力转向他,于是拉起如意的手:“殿下,怎么了?”
如意指着那一树的红樱桃:“我想要这个,你帮我摘。”
樱桃树因没有几年树龄,不算高,碗口粗细,今年是第一次结这么多果子。田七抬头望去,只见翠叶遮掩之下,一簇簇的樱桃宛如被泉水冲洗过的玛瑙珠子,透红可爱,微风掠过,樱桃树随之轻摇,千万颗玛瑙珠如同无声的小铃铛,玲珑相碰,婉转可爱,真可谓“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
田七只觉口中津液横流,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她知这树是太后娘娘的宝贝,不过既然如意想要让她摘,她也就不用拒绝了,因此欣然应允,也不用旁人架梯子,自己撸了袖子顺着树干爬上去。也幸亏她身形比一般太监瘦小一些,这小树还算禁得住,倘若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怕是要把树干压折。
如意在一旁直给她助威叫好。
爬到树上,田七坐在一条枝丫上,摘了一颗樱桃,掏出手帕擦了擦,便摘掉果柄,放入口中,果然甜爽多汁,实在美味。
吃了一个不过瘾,她于是又摘了一个,接着又吃了一个,一边吃一边点头。
如意仰头密切注视着田七的一举一动。他是小孩子心性,本来只是看着樱桃好看,就想摘来玩,此刻田七吃得津津有味,他也就想试一试,偏偏不好意思要来吃,怕被人笑话是馋虫,于是如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田七,问道:“田七,好吃吗?”
“好吃!”田七说着,又纳了一颗樱桃入口。她一边吃着,一边摘了樱桃用衣服兜着,好下去的时候给如意。
如意却有些等不及,又问了一遍:“好吃吗?”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好吃!好吃!”田七连答两声,她低头看如意一脸渴望地抿嘴吞口水,那表情太过有趣,一时便恶趣味地停在树上不下来,一边吃樱桃一边观察如意的表情。
如意舔了舔嘴唇,两眼水润有神,此刻有些发直,像是翘首等待投喂的雏鸟:“我也想吃……”终于说出口了。
“你等一下嘛,等我多摘一些给你。”田七兀自在树上不下来。
如意馋得几乎泫然欲泣:“田七,戴三山也想吃。”
戴三山翘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不搭理他们。突然,它把头和四肢缩进了壳里。
田七见如意如此,便不继续逗他:“好,我多多地摘,你等一下。”说着爬得更高一些,换了个枝丫来倚,飞快地摘起樱桃。
纪衡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树下,仰头看田七。他和如意不愧是亲父子,仰头张望的姿势高度一致,如意简直就是小一号的纪衡。
不过两父子虽姿势相同,看到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如意看到的只有樱桃、樱桃,以及樱桃。他要不停地吞口水,以防这些口水流出来被人笑。
而纪衡,他此刻眼中只有田七……
圆润挺翘的两瓣屁股因压在树枝上,轮廓更加明显,衣料因树枝的挤压而收得略紧。离得这么远纪衡就仿佛能感觉到它的手感,拍一下就能把手弹起来一般。他的手本来自然地垂着,这会儿不自觉地虚虚握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想法太过龌龊。纪衡不自在地掩口轻咳,又心虚地担心旁人发现,于是左右看看,很好,所有宫女太监都恭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木头人一般,盛安怀亦是如此。
唯一没低头的,即便抬着头也看不到他父皇的表情……
纪衡看得一阵口干舌燥。他一下子想起了某些荒唐又旖旎的梦境,梦中的东西没有阻隔又能触摸,却是虚而模糊,眼前的东西实实在在,却又遥不可及……一时虚虚实实,心情复杂,精神惝恍。
如意听到了他父皇吞口水的声音。
于是如意很高兴,给田七找到了新的动力:“田七,父皇也想吃!你快一些!”
纪衡:“……”
他刚想反驳,哪知上头的田七却是被“父皇”两字吓得一惊,手中攥着的衣袍松了一下,本来兜得挺严实的樱桃找到缺口,疯狂倾泻下来,哗啦啦如一道红色的瀑布垂落,叮叮咚咚的一个没糟践,全砸到纪衡的头上。
纪衡因刚从软玉温香的联想中回过神来,又要和儿子说话,一时不能集中精力反应,连连中招。
如意也被打了几下,只不过打到他身上的樱桃都是从纪衡脑袋上弹了一下卸过力的,再打到如意身上,使他不觉疼痛,只觉好玩,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田七早就重新兜住衣服,然而为时已晚,纪衡的帽子都被打歪了,玄纱蝉翼冠上立起来的两道蝉翼形薄纱,也被打得倒下去,铩了羽,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巨大蟋蟀。
纪衡顶着歪掉的帽子,面无表情。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对田七胡思乱想的惩罚。
周围的不少宫女太监见状,早已吓得跪了一地,唯有盛安怀稳稳立于皇上身后。自从知道了皇上的秘密,盛安怀也就明白了皇上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田七,于是他现在十分淡定,对着那些慌慌张张的宫女太监,很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
田七一手兜着樱桃,一手抓着树枝,吓得两腿发软。她倾着身体向下看,找到纪衡,问道:“皇上您……您没事儿吧……”田七问完了就后悔了,圣上的尊容从未如此狼狈过,怎么会没事?
纪衡抬头望着田七,本想训斥几句,然而看到那浓翠娇红之中探出来的一张脸时,心内刚刚升起来的一点儿火气顿时消散了许多。
那一颗颗熟透了的饱满樱桃有如红宝石一般剔透,很能衬托田七的肤色,简直就是天然的首饰。有这点点的晶莹透红在脸庞摇曳,田七的面色更显莹白透亮,配上一双黑白分明又晶亮有神的眸子,更觉灵气逼人。
田七摇晃了一下,背后阳光透过层层枝叶与果实,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翻过树上人的肩头,落在纪衡的脸上。纪衡不小心直视到这弱化之后的阳光,依然被刺得双目发酸,视线有些模糊,田七那摇曳的容颜更显得朦胧遥远,与碎光、翠叶、红果互相映衬,倒有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意境。
纪衡抬手揉了揉眼睛,低头缓神。盛安怀抓紧机会,请皇上先脱下砸歪了的玄纱蝉翼冠来。
田七见皇上没发话,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藏在枝叶后面一动不动,以期皇上能遗忘她。
当然了这是痴心妄想,纪衡一等眼睛恢复正常,便说道:“田七,你下来。”
田七觉得自己现在下去恐怕要被收拾,便不动弹:“皇上,奴才怕高……”
怕高你还往上爬!
纪衡扯了一下嘴角,忽地张开手臂:“你下来,朕能接住你。”
田七诚惶诚恐起来:“奴才何德何能……”
“少废话,快下来!”
田七不敢往皇上怀里扎,只好说道:“皇上,奴才这样不方便,请您稍稍后退两步。”
纪衡不疑有他,于是后退了两步,双臂依然保持着展开的姿势:“快点!”
其实这樱桃树并不算很高。田七找好一条树枝,抓着跃下来,柔韧的树枝弹性很好,缓和了一部分她下坠的冲力。田七在双脚离戴三山壳顶上方尺许时,松开树枝,跳到龟壳上,蹲下身再缓了一下力,就算差不多了。虽脚底略有些发麻,不过好在安全降落。
纪衡收回手,脸色有些阴沉。
田七爬下龟壳,谄笑着凑过去:“皇上。”
纪衡哼了一声,不欲理她。他本不打算把田七怎样,然而此处是慈宁宫,周围的奴才们都是太后的人,若是传进太后耳中,总归不好。于是纪衡指挥着两个乾清宫来的太监:“先把他押回乾清宫。”
田七知道慈宁宫并不是乾清宫的太监哭闹求饶的好地方,因此乖乖被那两个太监押着。
如意急得直揪纪衡的衣角。
纪衡也不愿小家伙又去太后那里告状,干脆弯腰一手把如意抱起来,父子俩赶着田七威风凛凛地回了乾清宫。
一到乾清宫,田七立刻跪在地上,乖顺请罪:“皇上,奴才知错。”
纪衡从慈宁宫到乾清宫这一路上其实想了很多。最重要的一点,他又被引诱了。
两人离得不近,田七只是在摘樱桃,并未有任何轻佻的举动,然而纪衡发现自己还是被他诱惑到了。这小变态的任何一举一动,总能让他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从前还可以解释为田七喜欢他所以故意勾引他,可是今天,纪衡不得不承认,即使田七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他依然会被勾引。
魔咒一般,无法摆脱,亦无法控制。
再看看眼前人油盐不进的俏脸,纪衡只觉前所未有地疲惫。他不想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挣扎与反抗了,他认输。
他承认,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他承认,他对他的欲念从未消停,反而越来越深。
他承认,他完全可以把他杀了或送人,但他舍不得。
他承认……
他承认,他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个这样的自己。
再想要又能如何?错的就是错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与其一再挣扎纠缠,不如早些断个干净。
纪衡忽觉得满心云开月明起来。他之前太过犹犹豫豫,舍不得放手,到头来却不得解脱。
于是纪衡终于对田七说道:“你从今天起离了乾清宫,二十四衙门任你挑,只要不再出现在朕的面前,懂吗?”
咦,这好像是个好消息?田七用食指轻轻刮着下巴,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道:“皇上,是哪里都可以吗?”
纪衡点了点头。
田七便劝道:“皇上,既然您这么不想见到奴才,不如把我赶出宫去,也好眼不见为净。”
纪衡眯了眯眼:“你想出宫?”
“不是,”田七不敢承认,“奴才舍不得皇上您,又怎么舍得离开皇宫?只是奴才既然讨了您的嫌,也就不敢在宫中久留,怕皇上硌硬,不如走得远远的……”
纪衡打断他:“你想出宫,去勾引带坏朕的兄弟,是不是?”
“不是……”怎么还提这个茬儿呢,田七无限委屈。
这时,如意听得不明不白,但总感觉不是好事,便问道:“田七,你去哪里?还回来吗?”
纪衡指着如意对田七说道:“你想出宫,先问问如意答不答应。”
田七不敢问如意。说实话,一想到离开皇宫,田七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如意了。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又漂亮又乖巧,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还能让她尽情地打扮,这么好的孩子再找不到第二个。田七看到如意瞪着一双好奇又略带忧伤的大眼睛看着她,她心口有些发堵,不知道该怎样和如意说。
再看看皇上的脸色,田七知道自己暂时是别想出去了,只好对如意说道:“殿下,奴才只是换个地方,还在宫里头,我们还能一处玩。”
如意举着肉乎乎的小胖手拍了拍胸口,学着大人的模样:“吓死我了。”
纪衡把如意抱在怀里,让盛安怀领着田七离开了。他托着如意的两腋一上一下地在自己面前晃悠,挡住了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如意被忽高忽低地抛,玩得很尽兴,咯咯笑个不停。欢快的童音一时回荡在宽阔的室内。纪衡便也随之放声大笑,眼底却划过一丝落寞。
田七最终去了宝和店。
宝和店比一般店铺都大,装饰得又豪华,坐落于安静低调、专贩古董的灯笼街,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违和感,与太监们身上散发的浓浓的暴发户气息,倒是十分登对。
田七坐在宝和店里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纤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盘珠间翻飞,末了,她在账本上记下一个数,接着把算盘晃了两晃,算珠全部复归原位。
一边闭目养神的一个小太监听到啪啪连续两声脆响,知道田七算完了,于是睁眼对田七涎着脸笑:“田掌柜,您这几天可不少赚吧?”
田七低头笑而不答,只袖出一块碎银子向他抛去:“二宝,拿去吃酒吧。”
二宝接过来银子,对着田七好一顿恭维。
田七是拍马屁的祖宗,听到别人拍她马屁,她并不会飘飘然,只笑道:“你有工夫与我说这些,倒不如去收一两件好东西,省多少力气。”
“哎哟,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这么慧眼英雄,才来几天就当上掌柜,上回收了个假货,砸进去五十两,没被我师父骂死。”
宝和店里的“掌柜”是一种级别,经手的买卖够多,赚回来的抽成够高,就有资格做掌柜。田七因前两天恰好做成了一个“大件儿”,也就马马虎虎地成了个小掌柜。
皇上虽赶走了她,却对她还不错,让她随意挑衙门。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门,比如内府供用库,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风险的,哪天主子人来疯弄个大清查,吃进去的是钱,吐出来的可就是血了。
因此,她想来想去,倒不如来宝和店,凭本事赚钱。
现在二宝看到田七闲下来,又唠唠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畏畏缩缩地打量室内。二宝以为进了乞丐,不等他张口,便要轰他出去。
田七拦阻道:“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位大哥,您是有东西要卖吗?”
中年人见田七说话一团和气,便也放松了些,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蓝色布包,打开布包,取出一个东西递给田七。
田七一看,是个小泥人,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弹琵琶。泥人线条古朴,色彩鲜艳,粗憨可爱。二宝也探过脑袋来看,反正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便说道:“哥,这个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们!”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了一下,又用放大镜看了看,于是说道:“你这东西做工不够好,不过是个古物,一般的乐俑不会只有一个,倘若能凑一套,兴许能卖出去。”
那人忙点头:“家里还有十一个。”
“嗯,”田七点了下头,“一套十二个的倒也难得,你打算卖多少钱,这一套?”
“五、五十两?”
田七心下一盘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凭她三寸不烂之舌,怕也能卖个三五百两,于是点头道:“好吧,我看你也是个缺钱的,便亏一些,就这个价钱吧。你什么时候把全部东西送过来?”
“我急用钱,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取一趟?”
田七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敢找宝和店的人杀人劫财,因此便带着银票跟他回了家。漏风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谓家徒四壁,铺着稻草和一床破旧褥子的炕上,躺着一个年迈的老婆婆。中年人管这位老婆婆叫娘。
田七才弄清楚,这小泥人是人家的传家宝,他之所以想卖它,是为了给娘亲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发酸,抱着装泥人的盒子对他说道:“你是个孝子,我也不好意思发这种财。这五十两权给你做定金,待到东西卖出去,再把剩下的钱给你,我只抽十两银子的中费,要不然店里头也不好交代……你觉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田七。
田七抱着泥人,穿过隆昌街时,看到孙蕃带着一众家丁从一个茶馆里出来。田七便低头紧走,然而还是被孙蕃一眼看到。
这臭小子现已不是御前的红人了,孙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气。
田七看到孙蕃带人向她走来,于是毫不犹豫地拔腿飞跑。孙蕃便在后面狂追:“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田七脚力不快,跑不过一群男人,她抱着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处一个熟人,郑少封。
于是田七跑过去拉起郑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辅之子,后面的人至少不敢拿东西丢她……
郑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来,怀中盒子却飞了出去,盒盖掀开,里面的小泥人一个个地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
郑少封放开田七,又去抓盒子,托着盒子在空中飞速晃了几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进盒子里,另有一个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好险好险,田七拍了拍胸口。好几百两银子呢!
但是她高兴得太早了。
郑少封抄着小泥人,照着汹涌奔来的孙府家丁抛去,咚的一下正好砸到一个家丁的面门。
家丁应声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不要!”田七惊呼。
郑少封以为田七在担心他,于是朝田七笑了笑:“没事儿!”说着,飞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丢了出去。
田七:“……”
郑少封动作太快,身形也快,还故意躲着田七。田七拦他不住,干脆纵身扑向他。然而扑到一半儿却被人从后面拦住,那人的胳膊横在田七的腰前,轻轻一拉便把田七带进怀里,接着放开田七,安慰道:“田兄少安毋躁,郑兄武功了得,这几个小卒还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另一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正是前番见过一面的唐天远,唐若龄之子。她朝唐天远拱了拱手:“唐兄,别来无恙。”
不等唐天远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郑少封,然后她就发现郑少封已经把小泥人丢了个干净,此刻正把那没了盖的木盒子立在手上潇洒地旋转,一边得意扬扬地看着不远处硕果仅存的孙蕃:“还玩吗?”
孙蕃用折扇怒指郑少封:“郑少封,不要多管闲事!”
郑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孙蕃见他收起木盒,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却不料郑少封突然弯腰拎起了身旁一个摊子上摆的大陶罐,高举过头顶对着他瞄准。
孙蕃撒腿便跑。
郑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面前:“怎样?”一副求夸奖求表扬的模样。
田七面无表情。
郑少封于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递给田七:“哦,你的东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头发。可是她又不能怪郑少封,人家也是好意救她。忍了忍,田七终于接过盒子:“多谢。”
“客气什么!”郑少封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七去战场捡了几个还算完整的泥人,又回来找到盒盖捡起来盖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怀里,要和他们告辞。郑少封却不放他走:“我们去宁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郁悒,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一玩,于是便跟着两人去了。她一开始还有些不解,郑少封怎么会和唐天远厮混在一起?这两人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同一类人,就好像蝈蝈和毛驴,哈密瓜和白菜帮子,扯不到一块去。
不过郑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了话痨,很快跟田七说了缘由。原来他爹感动于他的用功读书,拉下老脸来去央了唐若龄,让唐家的儿子提点着自己这笨儿子。不求唐天远能把郑少封带得有多“赤”,只要别让这败家子再黑下去,就算万幸。
田七知道唐天远未必情愿和郑少封结交,但是郑首辅的面子总要给一给。想到这里,田七同情地看了一眼唐天远,发现他倒是淡定自若,听着郑少封的唠叨,也不表露丝毫厌烦之色。
得,又一个面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