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文看见大妹拎着保温饭筒走进病房,问道:“你自己可吃过了?。”
“我吃过了。给你带的饭菜,你吃吧。”大妹拧开保温饭筒,递给方成文。“你让小妹走了?”
方成文:“小妹的饭店生意刚开张,她那儿需要人,是我让她走的。”
大妹没有再说什么。她坐到病床前,守着母亲,好让方成文在一旁安心地吃饭。
方成文用完饭,到走廊上的公用洗漱间,将保温饭筒洗干净。往回走时,长长的走廊没有一个人,只有他独自走过,大概病人们都午休了。方成文注意到有二三间虚掩着门的病房,里面住院的病人并不满。他想,还是小地方好,医疗资源一点也不紧张。这要在大医院,此时整幢大楼估计早已人满为患,每个病房外面的人行通道都加满了床位,要住院的病人,没有提前预约是不可能被接收的。
回到病房,方成文看到一名护士正为母亲换吊瓶,他记得这已经是第四瓶吊水了。母亲住的病房是一间普通的病房,里面并排安排了四张床铺,都住满了病人,其中三个女的,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只有一人年青一些,大约五十岁左右,男性。这些住院的病人,中午都没有家人看护,只有他和大妹围坐在母亲病床前。按照医院规定,每个住院病人只允许一名亲属照料,但由于没有严格禁止,上午进出病区探视病人的亲属不在少数。只是中午他们大多都回去了,病房里才显得如此安静。
“你没有告诉嫂子,妈住院了?”大妹问道。
方成文沉吟片刻,“还没有告诉她。她一大早去她母亲那儿了,毕竟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跟前离不开人。”
“也是,不过妈住院这事,你还是同嫂子说一下好。”
方成文答应等一会就打电话。然后,他对大妹说:“我们俩个都在这儿也不是事,必须把人安排开,白天要有两个人在医院照顾妈,上午一人下午一人,晚上还要有人值夜班。这样吧,我现在回家,吃过晚饭再过来,夜里由我负责照看妈。”
走出病房,方成文想起上午储红云说余小玲住院一事。余小玲,在的他印象中,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爱说爱笑,乒乓球打得特棒的一个女孩子,她打球时的凶猛刁钻扣杀,常常让男孩子都无法抵挡。他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余小玲,他们还在一起打过几次球。方成文想不出,过去那么爱生活、爱运动的余小玲,居然也生病住院来了。她得的是什么病?他想,既然她在这儿住院,当然要去看看她。于是,他到护士站一问,就获得了余小玲的住院房间和床位号。
当方成文推开余小玲住院的病房门时,他突然产生一个疑问,这每扇门的后面,都有几张不一样的面孔,这不就是每个人的人生一部分么?他们有的病瞧得好,回家去了;有的病瞧不好,就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了。他又想到,在医院最容易邂逅故人,因为这是一个人们既不愿意来,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记得半年前,他带父亲来医院看病,父亲就遇到了两个几十年都没有见过面的熟人,他们也是来看病的。在这茫茫人海中,父亲遇见几十年都未见的故人,得有多大的概率呀!
躺在病床上的余小玲,看见方成文来看她,想坐起来。旁边一个男人,大概是他的丈夫,急忙上前将病床靠墙的那面摇起来,让她以半仰半坐的姿势躺在那儿。余小玲看上去并不瘦,但明显气血不足,脸色发灰,萎靡不振。她看着他笑了笑,说:“谢谢你来看我,多年不见,你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嘛!我听储红云说,你母亲也在住院,你是陪护你母亲的吧。”
方成文点点,问她:“我还好。你怎么样,得了什么病,不太严重吧?”
“怎么说呢,我身上有很多毛病,什么冠心病、心脏病、动脉粥状硬化,都是瞧不好的富贵病。这次住院是因为神精衰弱,长期睡眠不足,焦虑失常引起的。医生还说我有神经方面有问题,得抓紧诊断、治疗。”
方成文说:“会不会是更年期引起的?女同志这个年龄段,要学会开导调理自己,给自己减负。过了这个时期也就好了,你别不在意。”
余小玲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说得吞吞吐吐,让人猜不透。
方成文看她不便说,也就不再问。毕竟面对多年不见的熟人,又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说这些不太合适。
余小玲看着方成文又笑了笑,她是知道储红云和方成文那段恋情的。储红云参加工作后,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嫁给陆会秀,余小玲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后来,她认识了方成文,又从储红云口中得知他们曾经是一对恋人,她当时就觉得储红云真没眼光,白白将一块没雕琢的璞玉给丢掉了。有一次,她直接跟储红云说了自己的看法,储红云那时还在新婚燕尔,就打趣她,说她要是看中了方成文,就帮他们穿针引线,她当时气得追着她打。再后来,她们之间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
“方成文,这些年你一步一个台阶,走得稳,走得顺啊!我们这些当年的老同事,都为你感到高兴。”
方成文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有你这么夸人的,让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不是我说的,是储红云上午在我这儿说的,我是学她说的话给你听。”
一说到储红云,方成文就变得哑口无言,那是他不愿触及的一个痛点。当年,他高中落榜后,独自一人外出打工,为那可怜的不被揉碎的自尊,为了绝望时不被踩在地下的自尊,为了无助时能够卑微活着的自尊,他可以默默地承受山一般的重压。但所有这些,都抵不上储红云寄来的断绝恋爱关系的一纸书信,给他的打击大,造成的伤害深。曾经有那么几年,他想到过报复她,也想到过与她此生行同陌路。但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成为了同事,再后来又在一个办公室相安无事工作好多年。当所有这些成为事实时,他竟能够每天面对她时做到内心坦然,波澜不惊,当她有事求助于他时,也从未拒绝过推诿过,甚至在得知她与丈夫的关系不好时,他竟选择有效地帮助她、开导她。
方成文:“我听储红云说她女儿就在神经内科当医生。”
“是的,她女儿叫陆薪,小名翎翎,已经成家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你的孩子也有二十多岁了吧?”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余小玲轻轻地回答,“我儿子丢了,再也回不来了。”只见余小玲突然间面露悲戚,神情恍惚,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方成文没想到自己一句家常话,却触动了余小玲最深的隐痛。他想收回是收不回来了,连忙说:“余小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请你原谅。”
他几乎是从余小玲所在的病房里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