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说不完的话，也终有告别的时刻。
沐秋走出长久公主府宅时，除了带好胭脂和香袜，还有九皇子送的几块银子。
只可笑九皇子在送银子的时候，本来还有一点扭捏，担心沐秋不会收，怯生生地将银子托在掌心里，声音低得像蚊子，“师父，这点银子……”
话刚说了个开头，沐秋立即一把抓过银子，轻轻一声冷笑，“小桃花，应该早点给我，害得我担心这么久，生怕拿不到钱。”
这真是棋出怪招，惹得九皇子满脸疑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虽然没有被封王却至少是个皇子，我只是个小宫女却被罚去三年月俸，你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是落汤的孔雀不如鸡。”
尽管沐秋红着脸，却还是扬起下巴那么骄傲，“我今天买胭脂和袜子向萧灵儿借钱，就是提醒你们我没有钱了，下次再过来你们多给我准备一些！”
这一串妙语连珠，犹如砸在九皇子脸上，瞬间将人砸懵了，只剩下愣愣的呢喃，“师父，我是又送钱又挨骂了吗？”
“这怎么能算挨骂，顶多算是训话。”沐秋轻轻撇撇唇角，将银子收进荷包里，在手里掂量掂量，满意的笑着，“其实早在你拜师的时候，我就想和你说，以磕头作为谢师礼是最不实惠的一件事，不如直接送钱爽快！”
语打连珠的落下这一大堆话，沐秋赶紧转过头，悄悄吐一吐舌头，然后憋红了一张小脸儿，逃到太子哥的车辕旁。
太子哥看见了沐秋的活泼俏皮，听见了沐秋的心思巧妙，心里实在憋不住笑，笑容挂在唇角，竟然也和沐秋说一句玩笑，“小妹，你这番话真是醍醐灌顶，让我大彻大悟，我回去就准备好金子，作为依儿的谢师礼。”
“太子哥殿下，别取笑婢女了，婢女哪是射影含沙的意思？”
沐秋无奈的悠悠叹息，按照礼数轻轻屈膝，“请太子哥上车，婢女在车旁跟随。”
“小妹，如果只让你在车旁跟随，我们何必一路同回皇城？”
太子哥也学着沐秋的委屈模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小妹，现在是你在取笑我吗？”
这件事有一点点奇怪，云无心是文武俊侯，大多时候清冷高贵，甚至有一点飞扬跋扈。
太子哥是未来的皇帝，却处处小心翼翼，甚至许多时候没有殿下的架子，远远没有文武俊侯的尊贵气派。
这两个人如果站在一起，陌生人一定会以为云无心才是太子哥。
太子哥邀请沐秋上车，沐秋只是低着眉目，浅浅一笑，双腮飞红，不再说话了。
“小妹，我懂了，你不是担心逾制，而是避讳男女之嫌。”
太子哥深深点头，随后命令车夫将车驾走，再回眸对沐秋一笑，“还是小妹考虑的周到，我与小妹一同走回皇城吧。”
返回皇城的一路上，太子哥问了沐秋许多御膳房的事情，竟然惊讶的发现，印象中有几次记忆犹新的宴席，竟然都是沐秋做的。
皇后生日的寒食宴，十七公主送来的美味糖果，辽国公主的和美宴，尤其是去年的元宵宴席，那几道灯谜菜色，更是让人拍案叫绝。
一路走着一路说着，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皇城大门前，太子哥停下脚步深深望着沐秋，由衷的说了几句心底话，“文武俊侯为一个罪臣之女写下礼聘文书，我还以为是云无心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所以追到文武俊侯府训诫，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糊涂的人一直是我。”
每次听到云无心的名字，红霞都会抹红眉梢，这次也是相同，沐秋低着眉目婉儿一笑，“太子哥殿下，是文武俊侯错爱婢女，不过纵然婢女愧不敢当，也要当仁不让。”
这句话如果被云无心听到，不知心里该有多么欢喜。
太子哥望着沐秋，见到红云妆点着美人，比晚霞更加美丽，唇角深深一笑，“小妹，难怪云无心将你视若珍宝，你的确值得。”
进了皇城以后，沐秋拜别了太子哥，立即追向太医院。
既然今天在萧灵儿的府里没有见到秦太医，沐秋笃定秦太医必定留守在太医院里，这一次绝对不会扑个空。
果然，通报以后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秦太医迎门相见了。
秦太医将沐秋引到远离太医院大门的松树下，昨夜深锁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了，而且深深的舒了一口气，“风沐秋姑娘，我知道，一定是你在帮我！”
这句话来得如此突兀，让沐秋疑惑的蹙起眉头，“秦太医大人，婢女不太明白。”
秦太医凑近沐秋一点，悄悄压低声头，“下午皇帝身前的秉笔太监来寻我讨赏，给了我一个消息，皇帝已经命令吏部将我晋升为从六品太医。”
升官了，从候补七品太医变作从六品太医了，这也算连升三级吧？
听到这种好消息，沐秋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皇太后已经说服了皇帝，现今不但不治秦太医的罪了，还要表彰升官了。
沐秋舒心一笑，轻轻屈膝，“恭喜秦太医大人。”
“风沐秋姑娘，我知道，一定是你在暗暗帮我。”秦太医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深深向沐秋施了一礼，“秦翎原本以为保命已是奢望，没想到居然能峰回路转，多谢风沐秋姑娘保全。”
“秦太医大人恐怕谢错了人，婢女身份卑微，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沐秋轻轻摇头，说话时微微红了眉梢，“只因为秦太医大人有医者仁心，才会得到上天的福报。”
此刻说出这种话当然会脸红，除夕前夜在御膳房门前，沐秋已经将秦太医骂作是禽兽不如了，今天终于又变作医者仁心了。
“哪里是福报，分明是去地狱里转了一圈。”
秦太医苦涩的摇摇头，到了这种时候，终于可以说出一切了，“皇帝向太医院下了秘旨，要将长久公主落胎，医治上却要载入保胎，这是千古之罪，终究落到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一声苦叹，似乎又回忆起当时的无奈，“当皇后知道是我用药以后，又向我下一道皇后秘旨，让我按照医志所载，为长久公主用保胎的药。”
秦太医漠然苦笑两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后，一边要落胎，一边要保胎，任我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回想当初，的确绝望，好似将人送上了断头台。
“风沐秋姑娘，诚如你那夜所说，医术是救人而不是杀人，如果注定要死一个才能活一个，我选择死，救活孩子。”
这笔账就是这么算的，孩子死秦太医活，秦太医死孩子活，当初秦太医能做出这种选择，不知要付出多少勇气。
“风沐秋姑娘，除夕前夜我来探望你，就是想来……想带给你萧灵儿的问候，不是故意来惹你伤心的。”
或许秦太医生生吞下了一些心底话，眉目之间如此苦涩，“原谅我那夜不能与你实话实说，只因为时机还不到，如果走漏了消息，仍然能用药物落下胎儿。”
沐秋一直默默无言，心底滋味万千，整个人几乎快被愧疚装满了。
因为这件事情，沐秋痛骂皇后，痛打秦太医，却没想到都是冤枉好人，真是长了一颗猪脑袋，还自以为做着天地正气的壮举。
“风沐秋姑娘，今时今日我敢与你实话实说，只因为月份足了，胎儿已经成形，药物再也落不下来了。”
秦太医说到这里，先是舒心的一笑，随后苦涩地皱起眉头，“昨天我受皇帝秘召，回禀落胎一事，我谎称萧灵儿是武将出身，因为体质强健，所以并没有落下珠胎，皇帝大发雷霆，命我不许离开皇城等候发落，我那时以为性命不保，故而特意去寻你相见，献上红花茶，作为诀别之礼。”
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完了，秦太医再次向沐秋深深施礼，“风沐秋姑娘，我昨天和你诀别，今天就收到晋升消息，如果不是有你暗地相助，这万万不可能发生，请再受秦翎拜谢。”
秦太医深深鞠躬，却听不到沐秋的半点回应，慢慢抬起眼眸时，见到沐秋跪在对面，真挚的一笑，“秦太医大人有悲天悯人的心怀，请原谅婢女的放肆与无知。”
“沐秋，你这是……”秦太医急忙踏前一步，碍于男女有别，又不好动手搀扶，只能苦苦相劝，“沐秋……风沐秋姑娘，这不是羞煞秦翎吗？”
沐秋拜过以后，婷婷起身，低着眉目微微叹息，“秦太医大人，婢女这次前来，还是有事相求，婢女担心皇帝再派遣其他太医去照顾萧灵儿，如果真有这种事，还望秦太医大人能告知。”
“风沐秋姑娘，这件事情你尽管放心，无论再派哪个太医过去，药物一定落不下了，除非有人敢刺杀公主，落下一尸两命。”
说过这一句，秦太医再匆匆补上一句，“如果真的派了其他太医，我会立即转告。”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了，皇帝暗下杀手，皇后暗中漩涡，秦太医冒着一死救了萧灵儿的孩子。
这或许是九公主在天之灵的保佑，更是秦太医以性命换来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很顺利，秦太医经历过劫后余生，终于能展露笑容了，“风沐秋姑娘，这件事我做对了吗？”
“婢女替萧灵儿拜谢秦郎中。”
沐秋婉儿一笑，又一次行了跪拜礼，随后婷婷起身，说了别词，“秦翎，你配得上郎中两个字。”
一抹倩影遥遥而去，映在秦太医的双眸里，暖了心尖，红了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