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福十六岁那年,我太爷决定送他去北京读书。送他去北京,是因为一个夜壶。开始也不是为这夜壶,是为一吊子叫车前子的草药。那年的五月初五,旺福的娘,也就是我太奶泻肚。我太奶胃肠不好,经常泻肚。但这回不同,拉的不光稀,还有红有白,出屎的地方像坠个秤砣,往下拽,仿佛大肠头儿都要给拽出来。于是让人去村里把大夫请来。大夫姓秦,原是个游方郎中,自然见多识广。来了提鼻子一闻,没摸脉,先要看屎。一看就说,是赤白痢,白的是脓,赤的是血。当即开了一味车前子,让煎四淋,蜂蜜送下。可这车前子不光止痢,也利尿。我太奶喝了当晚要起夜。这一起夜就出事了。我太奶有两个夜壶,一个钧瓷,一个青花,都是她娘家陪送的。我太奶是亳州人,当初娘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做药材生意分两种,一是买,一是卖。做卖的不买,做买的不卖。买是收,宁夏收枸杞,湖南收杜仲,吉林收老参,收了供医家。医家也就是卖家。行医的有药铺,开药铺的也行医,回春堂、济生堂或杏林堂。我太奶的娘家就是杏林堂,据说往北到京城,往南到江浙,都有她家的分号。当年给我太奶陪送的这两个夜壶,也就可想而知。本来这两个夜壶,我太奶一直倒着用。可几天前身边的丫头不小心,把钧瓷的这个打了。打了又不敢说,就偷偷扔了。这丫头叫杏春,挺有主意,想着我太奶起夜不睁眼,要了夜壶就往被窝里一塞,先捱过一天是一天。可这天夜里一要夜壶,才发现另一个也没了。没了夜壶,我太奶就急了。先找个粗瓷的凑合用了,才问,怎么回事?杏春跪下了,说,钧瓷的打了,另一个青花的没了。我太奶一听没的是青花,更急了。这青花夜壶不光起夜用,也是我太奶的心爱之物。我太奶有洁癖,平时换个里边的小衣裳都要打胰子洗手,唯这青花夜壶,不嫌脏,每回用完了,让杏春浇着开水烫了,没事的时候就坐的炕上抱着玩儿。这青花夜壶也好看,白里透青,温润细滑,且鼓鼓囊囊,抱的怀里就像抱着一头小猪。这时虽是半夜,我太奶当即命人把家里的前后大门都插了,叫起上上下下的人,挨着个儿地仔细盘查。这一查也就查出来,是二少爷拿走了。
二少爷,也就是我二爷旺福。
两个夜壶都没了,事情自然很大。但更大的是这青花夜壶竟然追到我二爷旺福的身上。我太爷这时也被惊动了,一听是这事,就命人把旺福叫到后面的梨树小院。命他跪在当屋,问夜壶哪去了。旺福跪得挺直,但并不在意,说,卖了。
问,卖谁了。
说,卖给滹沱河上一个跑船儿的了。
又问,卖多少钱。
说,五十大洋。
我太爷一听就泄气了。倘卖给串村的贩子,或卖到镇上的天宝阁,想想办法也许还能追回来,滹沱河上跑船儿的都是没根儿的人,这就没处去追了。可这夜壶是个青花,且是明永乐的青花,别说五十大洋,就是五百大洋也不给他。让我太爷泄气的还不光是这夜壶,也是跪在眼前的这个老二旺福。当时我家像这夜壶,或比这夜壶更值钱的物件儿比比皆是。我太爷想,有了这么个败家子儿,也就等于家里装了个漏斗儿,有多少好东西都得漏出去。
这时,我太爷已为我爷和三爷备了车马,准备好盘缠,打算送他们去北平读书,正要择日启程。我太爷一咬牙,当即决定,让这老二旺福也一起去。
让他去不为别的,只为图个心净,眼也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