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轮搜寻持续了近乎一整晚,从崖底往上下游各搜寻了十里。破晓时分,终于在下游十里的河滩边,有人看到了一件满是血污和创痕的外衣。
人人昏昏欲睡的时候,这样的发现无疑振奋人心。消息传开,所有人都往那边跑去,有人认出来,大叫道:“没错,昨天镇北侯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众人围着衣服七嘴八舌,领头的人闻讯也立刻赶来,当即下令:“快,继续往下游去找!”
叶臻混在人群中,一看到那件外衣,脑袋“哄”一声,继而嗡嗡作响。
她浑浑噩噩地,咽了口唾沫,笃定了这是障眼法。无他,她坚信他活着。而他既清理了血迹,就断然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她这样麻木地安慰着自己。
“两个人,拿着这衣服速速回城向家主禀报!”这时领头的人又吩咐道,“其他人,随我去下游。十五,你去把上游的人叫下来。”
叶臻来不及多想,出列请命。另有一人出列。叶臻看他一眼,小舒一口气,她刚才听过别人叫他卫东。
领头的人点头应允,便带着人马向下游赶去。
叶臻这才上前捡起那外衣,略带颤抖地收进怀里。
卫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烂成这样了,你还当宝贝啊?”
叶臻还道自己露了马脚,却是临阵不乱,嘘了声:“家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古怪得很。万一要的是原样,倒霉的不还是咱吗?”
“说的也是,”卫东嘀咕一声,催促道,“快走吧,交了差还能补个觉。啊喂,你走的也太快了——”
叶臻的确在前面走的飞快,脚下也有些乱了章法。
她生怕自己再不快走就要被看出不对。
看到衣服的瞬间,她就彻底崩溃了。要不是无数次危急关头磨练出来的本能的心理和生理素质,她根本站都站不住。
四枪、两箭,还有数不清的刀剑伤。
衣服不会说谎,所有的伤痕,都一一吻合,跟那些家丁说的分毫不差,甚至还要严重。
她也算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无数,真的不知道,血肉之躯伤成这样,还能不能活。
她浑身不知是冷得还是痛得麻木了,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驻地,如何翻身上了马。她眼前一遍遍地噩梦般地回放着那件外衣,好像透过衣服直接看到了浑身浴血呼吸停止的他。
不,不会的。
故意把衣服丢在她发现血迹相反的方向,一定是在拖延时间。他应当已经脱身,在这谷底寻找定然已经没有意义。当务之急她要设法混入城中,找到他或者他布置在那里的人。如今回城禀报,竟是个意外的机会,不仅能入城,还能进陈家,若是能趁机拿回玄月剑就更好了。
叶臻脑子里不太清晰地想着,忽然狠狠吸了吸鼻子,拼命收敛了情绪,因为身后卫东已经追上来了。
上山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叶臻最后回头往峡谷深处看了一眼,默默道:“延之,你一贯智极近妖的,这次,应该也能化险为夷吧?”鼻尖又是一阵酸涩,她别过头,借着凉风微微冷静下来。
“等着我啊。等我带玄月去找你。”她在心底喃喃承诺道。
二人并肩骑马往泗水城赶去。
多说多错,叶臻不知道她扮的这人和卫东熟不熟,所以只是一路保持沉默。偏偏卫东要来跟她说话:“我说,你小子平日里可活泛了,今天怎么闷得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叶臻本来神思恍惚,听到这话顿时警铃长作。难道她运气特别差,原身还是个特别能讲的?但她留了个心眼,唯恐是卫东在套她,没有贸贸然开口。思考了片刻,她慢慢说道:“我是在想,镇北侯那等人物,怎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她说着,目光又忍不住落在衣服上。
“哈哟,原来如此。”卫东笑道,“我说你怎么失魂落魄的。你也崇拜镇北侯吧?嗐,多正常的事。”
“啊……对。”叶臻本来只想顺势诈他一下,却不料情势突变,于是顺水推舟叹道,“‘也’?同道中人啊。”
“崇拜他啊?幸好你下午没去双桥沟。不然——”卫东摇头叹息,倒也有几分壮士扼腕的气概,“你那时便要信仰崩塌了。你晓得毁掉雄鹰最好的办法吗?就是折了他的双翅。家主的枪法是真准啊,一枪正中他右手筋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不过要我是他啊,都不能用剑了,还活着做什么?”
叶臻听着他的转述,似乎就能看到当时的场面。她慢慢地将缰绳狠狠勒进掌心,似乎想要以此来压住心脏的刀绞之痛。半晌她勉力笑了出来:“的确是好办法。幸好我没去。”
“哎,你也别太难过。”卫东随口安慰道,“谁晓得战神都会反叛嘛。再说依我看,他也没传言中那么厉害。我们家主一只手就能碾压他了。”
叶臻左手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心底几乎将陈崇绪千刀万剐,脸上却是沉默着。片刻她长出一口气,笑道:“你说得对,镇北侯算什么,家主才管我的饭碗。”
卫东笑起来:“哎,你这么想就对了。”
叶臻想起他方才提到了剑,心中一动,问道:“哎,镇北侯那玄月剑是早就盛名在外的,我早想亲眼一见了,昨天没赶上,往后还能有机会不?”
“那估计没法了。”卫东遗憾道,“家主把剑放到藏兵阁收起来了。往后逢年过节说不定能拿出来,不过我们这种身份的,肯定见不到了。”
“也是。”叶臻看上去很是扫兴,“真是可惜。”
二人有陈家的腰牌,很顺利就进了城。因为不认路,叶臻不动声色地落后了半个马位。一路上见到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和血迹,她不由自主狠狠皱了皱眉。
卫东突然感慨说:“你还是这样,怕死人。所以昨天家主不带你。”
这话叶臻一时不敢接,含糊地说道:“毕竟是生活的地方。”
卫东怪异地看她一眼,眸中划过些许厉色,却没有说话。
二人行至一处挂着“陈府”牌匾的大宅前,卫东下马,叶臻便也跟着下马。
“刷”地一声,寒光冷冽的长剑横在她脖子上。
“你是谁?”卫东冷冷说道。
“我……”叶臻回想起自己腰间匆匆一瞥的名牌,“金文啊。”
“连去大宅的路都不知道,也敢冒充金文?”卫东目露凶光,“什么生活的地方?金文是安宁陈府的人!说,你是什么人!你把金文怎么了?”他说话的功夫,那挂着“陈府”牌匾的宅子里冲出来无数带刀剑的侍卫,围住了二人。
“操。”叶臻爆了粗口。事到如今她也无心追究卫东话中真假,自己又是如何暴露的了。她掂量了一下周围,索性不装了,嗤笑道:“这点人手,也想抓我?”
事到如今,什么打草惊蛇已经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她陡然发难,一个正蹬接上插喉,干脆利落夺下卫东手中长剑,瞬间二人攻守易势。
叶臻虽然灵力不足,但也不把这区区几十个只会硬功夫的侍卫放在眼里,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每次下手便有一个侍卫毙命。在宅中涌出更多人之前,她已经掠上屋脊疾步离去,一边恨恨道:“先收你陈家点利息。”姑且放你们一马,来日必找陈崇绪个王八蛋算总账!
叶臻逃出生天,走了没多远,一看对街就是自家顶着兵祸还敢营业的成衣铺,连忙溜进去改头换面。听着自己人亲切的问候,这才想起来自己把平江一个人丢在驿站,也不晓得莫五有没有带他一起走。
叶臻有些懊恼,一面却问掌柜道:“陈崇绪现在住哪?西六街那个陈家是什么?”
“在东市的陈家别院。他来泗水都住那里。”掌柜吩咐人关好了门,挂上打烊的牌子,从无数布匹后面抱出一张泗水的地图来,“西六街那个是陈家在泗水的宅院,旁支住在那儿。”
“他奶奶的!”叶臻暗恨自己阴沟里翻船,此时情况紧急却也不容她多想,只问道,“陈家别院的图纸有吗?”
“这可没有。或许分坛有。”掌柜皱起眉头,“小姐,你要做什么?”
“晓得了。”叶臻却不答,只沉声说道,“你们只管做生意,有皇室护佑,无人敢动你们的。”
掌柜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小姐万事小心。”又从柜台下拿出一张薄薄的纸,“这个千万拿好。”
叶臻接过来看,那薄薄一张纸上写着“良民证”三字,底下还有名字和身份信息。想来是很重要的东西。自家人到底有门路,她笑道:“多谢啦。”
她正要出门,却看到那件被放在桌上的染血的外衣,想了想,道:“这衣服烧了吧。按这个尺寸做三套新的,里外都要,回头送到百草堂去。料子软些。”
叶臻吩咐完便出了门,心乱如麻。没走多远就有一队士兵,抓着人就要看昨晚发放的良民证。叶臻从怀里拿出良民证,士兵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才终于挥手放行。
城中戒备森严,却是各方势力混杂,不时就能看到小规模的械斗。叶臻一路听了不少行色匆匆的“良民”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得知这泗水竟然已经大半在镇北侯的势力控制之下,这路上要查“良民证”的也是镇北侯的人。然而眼下镇北侯坠崖失踪,叛军群龙无首,布政使梁敬泽也失踪,城内的世家大族正聚在一起商讨该如何应对。
但泗水除了世家大族也有军政界的名流,与世家大族是水火之势,这次祸乱当头干脆也占领了一方。总之泗水城内如今各自为政,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总还是多些话语权和威慑力,能在城中站得住脚跟。只有无辜黎民夹在其中四面受气,战战兢兢做人,恐惧着昨日的滔天大祸,也期盼着朝廷的庇佑。
拿着良民证,叶臻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摸到了位于安全区内的百草堂,大掌柜即分坛主很是诧异:“姑娘怎么入城的?天啊。”
“一两句说不清楚。”她看着大厅里无数的伤患,面露不忍,“百草堂情况怎么样?其他店铺怎么样?”
“这是安全区,又是医馆,他们都不敢拿百草堂怎么样的。不过鱼龙混杂,免不了起冲突。小姐放心,都能解决。别的店铺那边也都有人照应。”分坛主看了眼街上的流民,叹了口气,“这关头,也只有我们还敢卖东西给老百姓。但我们的存粮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了,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粮食的事,来之前我已经差人通知周围各郡县的仓库,准备调粮过来。”叶臻说道,“我怕之后城内城外还会乱,你们千万小心。我们背后是陛下不假,若是这群疯狗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尽快撤离。”
分坛主脸色凝重地点头。
叶臻默了片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轻声问道:“镇北侯可曾来过?”
分坛主摇了摇头。
叶臻一阵失落。
分坛主便说道:“小姐,不如我派人去打听消息?”
叶臻很想答应,但还是按捺住了。她很感激寒轩的人对她无条件的信任——明明外面到处都在传镇北侯反叛,她就得尽最大能力保护他们。“都别去。管好我们自己的生意。”
见分坛主应下,叶臻又问:“可有陈家别院的图纸?就是安宁侯如今住着的地方。”
“有的,小姐稍等。”分坛主并没有问原因,自转入后院去找了。
他离去不过片刻功夫,叶臻看到街上已经贴出了通缉“金文”的条令。动作真快,她暗暗道,幸好她那时乔装打扮过。
分坛主终于找出图纸,带着叶臻来到一间单独的诊室,“小姐小心些,我先出去照应着。”
“好。”叶臻应下,当即展开图纸,直接寻找藏兵阁的位置,又大致记忆了宅院的布局。
眼下情况紧急,必然是无法摸清别院的防守了,一切都只能做大致的规划。她摸了摸衣服夹层里藏着的寒光刀,还是决定不拿出来用,从诊室的暗格里摸了把短短的三棱刺揣进袖袋,就从后窗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