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三清堂大宅，笼着一股滞郁的沉闷。当家人的怒火，无声无息，却蔓延在大宅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凝声屏气，小心再小心。
月上中天，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走进了主院书房。
陈崇绪从书桌后面抬起头来，看见来人，又低下头去，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卷。
尹雪阡抱胸看着他，目光不善，“十四姐让我来问你，为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潜香殿之人，序号越小能力越强，她口中的十四姐，便是排行第十四的乔心月。
“不是你们先出尔反尔的么？”陈崇绪微微眯起眼睛，冷笑道，“不知是你的第几个妹妹，闯进我三清堂大宅，搞了点破坏。”想起那被腐蚀掉的一整箱弹簧，他的心就在滴血。
“哪个妹妹，我可不知道。”尹雪阡冷哼一声，“反正十四姐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
陈崇绪眸光微闪，没有说话。
“望川楼里的‘芙蓉金碧’，是你让人去洒的吧。”尹雪阡瞬间来到书桌前，玉指芊芊暗藏的银针悄然抵住了陈崇绪的喉结，“除了示威，潜香殿从不留下痕迹。你知道我的妹妹们回去要接受怎样的惩罚吗？”
“你们姐妹之间，不是为了排位斗个你死我活么？什么时候还玩起姐妹情深的戏码了？”陈崇绪说话间喉结微动，便感觉到银针没入肌肤的一点刺痛，他嘴角微勾，毫不在意，（自行想象），声音喑哑几分，“这种惩罚……你的姐妹们，不是都很享受么？”
尹雪阡娇哼几声，轻轻扭动身子，声线染上几分妩媚：“总之我可提醒过你了。十四姐的怒火，你恐怕消受不起。”
陈崇绪仅用一只手便将尹雪阡牢牢按在了书桌上。（自行想象），他低头附在她耳边低声笑了起来，“乔心月再厉害，也只是个女人罢了。”
（自行想象）。她身体微微后仰，似是迷乱的眸中，无声划过嘲讽的光芒。
而陈崇绪似乎已经迷离的眼底，也压着一线清明与算计。
他不但知道当日来的人不是潜香殿的哪位杀手，还知道那一前一后两位“同伙”各自是什么来路。
漆黑的夜幕之下，浓郁的情/事之中，谁算计了谁，谁又知道呢？
*
宁寿宫东暖阁内，仍旧如惯常般燃着袅袅的沉香。极其简单利落的家具线条，被晕晕沉沉的香雾晕染，也显出几分迷离。
暗线云纹的软榻上，张烨和玄天承隔着沉香木案几相对而坐。案几上摆着一副玉棋，那黑子已然溃不成军，白子胜势在望，只是白子总是留黑子一条活路，吊着这最后一口气，怎么也不肯让它松掉。
执黑子的玄天承不徐不疾，仍旧没什么章法，随意落着子。
张烨的面容似乎又消瘦了些，但笼在华贵的紫貂大氅里，似乎又并不显得枯瘦，只是清隽而已。他悠悠地品着盏中的云山青，半晌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子，牢牢地锁住了黑子的生路。他的神色晦暗在氤氲的茶香中，缓缓开口道：
“既将得了天下兵，如何走不好盘中棋？”
“延之素来不善其道。”玄天承说的是“其道”而非“棋道”，至于张烨听懂的是哪个道，他并不十分关心。
张烨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轻轻搁下茶盏，随手覆了棋盘，将所有胜负之势都湮灭在指间。他叹息一声，道：“我那几个儿子，到头来，竟是你最肖我。”
他说着自嘲的话，面上却不见多少嘲讽之色，反倒是一双黑得幽深的眸子中，略过细微几不可察的冷芒，“只是你这棋技，实在不可恭维。”
“若论棋技，父亲自当宣縯弟进宫。”玄天承也端起茶，小抿一口。
其实云山青算不上什么好茶，只是泉州小民所种，因着宁寿宫圣宁国父喜爱才逐渐有了名气，但即便是上好的烹制之法，也除不去茶水中的酸味和苦味。他也并不喜饮，每每只是微微品尝，警醒着记忆深处那些熟悉的酸和涩。
他放下茶盏，又说道：“大军开拔，縯弟近日空闲下来，正好能入宫陪伴父亲。”
他口中的“縯弟”，正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张縯，张烨亲子，任职于城防营。
“他？”张烨淡淡一笑，“到底还年轻些。”他似乎想到什么，眉梢眼角的细纹微微展开，“不过若是能将昀儿和巧慧几个小的带进宫来，倒是不错。”
近年来，这对半路父子相见，愈发地频繁且平和起来。
他们之间，好似一切过往恩怨，都消散在了这清茶飘渺家长里短的闲谈之间。
而这平淡终究被外间的传话打碎。“殿下，婉夫人求见。”
玄天承便说：“延之先告退了。”
张烨道：“不急。你坐着吧。”
玄天承便不起身了，自顾喝茶。
东暖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入一个中年女子。她不再年轻了，鬓角已经染上霜白，眼角也有淡淡的皱纹，却仍旧看得出昔日的风韵，无疑曾是极美的。
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画上仍旧年轻、巧笑倩兮的惠帝苏芸玥，悄然划过一线暗芒，按着前朝礼节规矩地服身：“晋王殿下。”
安宁陈氏自数百年前大魏开国时便已存在，大魏分裂为东西二魏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东魏，并联合天下兵马，助东魏元兴帝吞并西魏，再建一统王朝，堪称社稷之臣。是故天复帝临终前才将晋王妫起平偷偷送出宫，托付给当时在泉州的知本堂堂主，即陈婉宁之父，以图为国祚留下一线星火，来日光复东魏。
晋王妫起平即张烨如今手中的势力，得益于陈家，也掣肘于陈家。
陈婉宁无疑是知道自己的优势的。在父亲晚年选择将知本堂交到她手里而非她大哥陈卫昌手里时，她更是明白这一优势所在。
然而如今，她隐隐意识到，她辅佐了多年的枕边人，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信任她。
何况，她满心以为能够登临帝位的男人，竟为一个承诺空等了三十多年。
所以，不能怪她动手。
陈婉宁垂下的眸中有着阴狠和不甘。而当她站起身看到一旁安坐饮茶的玄天承时，这不甘便有些收不住势了。
玄天承头也不抬，随意地翻看着一卷书，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目光。
张烨淡淡问道：“何事？”
“望川楼那边，已经处理妥当了。”陈婉宁收回心神，微微低头回禀道，“此事三清堂理亏在先，妾身不敢为叔父讨饶，但叔父已经处死了那两个不懂事的族孙。”
两条人命，转眼便消失在微尘之中。并无人在意这是不是真相。
张烨似乎冷冷一笑，未置可否。“潜香殿呢？”
陈婉宁目光微微一滞，“尚只查到主使为一十四号乔心月。并不知旁的。”
“给孤一个说法。”张烨面色晦暗，“陈崇绪何故参与叶家之事。”
这便是并不满意三清堂只杀了两个族孙作为交代了。
陈婉宁眸光微沉，片刻咬唇道：“殿下不明白吗？难道那日宁寿宫遍地的尸首殿下也毫不在意吗？那都是殿下亲自挑选的禁卫！”
话说到这里很明白了，不管陈崇绪有没有这个意思，陈婉宁就是这么想的，要逼得宁寿宫和乾元殿争斗。
“呵。”张烨冷笑一声，但到底也没在玄天承面前让她下了面子，“你再选一批便是。”他的语气分明平淡，她却似乎听出了嘲讽与羞辱。
陈婉宁眸光微沉。
玄天承忽然道：“夫人，你真觉得芙蓉金碧撒的高明么？”
陈婉宁俶然向他看去，眼中划过惊讶。
他仍旧低着头，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随便插了句话而已。
至于陈婉宁为何一瞬间出现了情绪波动，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陈婉宁回神看向张烨，见他整个人似乎又笼在了沉香雾气中，一时也拿捏不定他有没有听懂玄天承的话，心下顿生几分慌乱，神色却稳稳收住，俯首道：“殿下，妾身以为，倒不如做个人情把线索送给叶家，也算是补偿。”
“让早已枝叶凋零的叶家，替陈家去对抗潜香殿？”玄天承再度出声道，语中似乎有些微的愠怒。
他本不该在此刻出声，然而张烨并不呵责，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陈婉宁这回倒是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头更垂下去些：“也是给乾元殿。”
张烨轻笑一声，意味不明。他的面色却显见地和缓下来，只是这和缓未曾到达眼底：“行了，回去吧。让怀信入宫来，孤许久没见他了。”
提起让她骄傲的长子，陈婉宁眸中顿时生出光彩。只是想起还在一边的玄天承，这光彩便黯淡了，忍不住微微捏了捏拳头。
凭什么，这个白音跟野男人生下的贱种会如此得张烨青眼？世人传了他不堪的流言这么久，他怎么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甚至张烨跟她讲话都开始不避着他了？
又想起玄天承如今位居十六侯之一，手中握有十万神策大军，一姐一妹分别是夏家长媳和西夏王后，背靠益州沃土和西夏王室，亲弟张縯又是城防营总督，而自己的怀信至今只在翰林院做着编修，心头愤然不平的情绪又翻腾起来。
但她到底是不敢表现出来的。只能将怨毒藏在心底，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妾身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