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的黑夜,越过无穷山海,天涯共当此时。名山大川,乱世里无可逾越的天堑屏障,在他脚下,不过是倏然而过的惊鸿一面。
江州的月,分明也是浅浅一弯,却似乎明亮几分,温柔地迎接着远归的人。栖霞山畔,东海岸边,宣城沉溺在江州柔和的怀抱之中,静静地酣睡。
夜已极深,白日里喧闹的朱雀大街安静下来。沿着主街往四面八方,街坊延展开去,灯火渐次稀微。大红灯笼轻轻摇曳着,照亮了台门斗前的石阶。
栖梧阁高楼之上,只亮着星火似的幽微灯光。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的“江南第一楼”,也早在一个时辰前结束了最后一笔生意,关门谢客。
玄天承从后门进去,身上紧绷的气息终于有些松懈下来。
门后亮起一盏小油灯,一个青年男子披着薄披风出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还是笑脸相迎:“回来了。”
“恩。”玄天承淡淡笑道。
洛逸看着他再掩饰不住的疲惫,想了想还是说:“七姑娘来过,问你在不在。”
玄天承目光微闪,瞬间便压下了所有情愫,“可有说是什么事?”
“未曾。”洛逸说,抬头看了眼,笑道,“她没走,要了二两酒,人在屋顶上呢。”
宣城地气和暖,八层楼顶上的风也不见冷。
叶臻知道有人上来了,气息熟悉得很,便仍旧坐着不动。她双颊已染上浅浅的晕红,如朝霞般醉人,一双惯常冰冷的眼睛也被熏的柔和温暖。
玄天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两拳的距离,胳膊活动间刚好能碰到。
他照着她的样子左腿悬空,右腿屈起支在房檐上。
从八层楼的屋顶望去,疾行中未曾细查的风景尽收眼底。宣城的四方城郭屹立在青山脚下,一砖一瓦,守卫着宣城的千家万户。在静谧的夜色中,依稀能听到远处东海的波涛声。
叶臻晃荡着一条腿,支着脑袋侧过来看他,眸中晕染上点点星光。
“你心情不好。”
她很笃定地说。
玄天承失笑,没有反驳。
他慢慢躺倒下去,瓦片初初硌到脊背有些不舒服,很快他便适应了。背后坚固踏实得令人不自觉便放松下来,他素来平静到沉郁的目光也微微柔软。
叶臻知道他累了,心情也不太好。但正如他从不会说“怎么大半夜喝酒”,她也不会再说什么。
她自顾喝自己的酒。那二两小酒似乎永远也不见底,她好像也根本不是在喝酒,眸光飘忽落在远方。
她出生于世代簪缨、即便历经魏末战乱也未衰亡的叶家。叶氏诗书世家,门客遍及天下。她祖父(祖辈父辈)煊赫,生母为修灵大派轩羽阁嫡传弟子,敕封一品楚国夫人,统领禁军。叶家子弟出将入相,深得帝朝重用。她自出生便得以常随母亲入宫,与皇子公主同学,得陛下钦赐伴读,无上荣耀。她那时娇生惯养,何曾晓得极端的隆宠便是将叶家逼上悬崖,巅峰之后必是无尽深渊。
八年前叶家一朝灭门,阿冉乔装作她一路南下,她则在父亲的几个忠心耿耿的门客的阖家护送下一路西逃。她记得宋先生死前在她耳边说,一定要逃到阳关,找到神策大将军张辰,大将军少时受家主恩惠,定会庇佑小姐,来日替叶家洗刷冤屈。当日尚且年幼且遭逢大变六神无主的她未能思索其中细节,跑到手脚满是血泡,被仆人捆在背上翻山越岭,连拖带拽终于送到了阳关。
那时定国永嘉公主张瑶尚未和亲出塞,明齐与西夏大战正酣。神策大将军冲在前线,终于在风雪连天中将西夏金瓜武士击退数百公里之外。当他一身风雪烟尘回到阳关时,便看见了众人不知所措又戒备地围拥着的、缩在破布烂衣中却颤抖着持刀护在身前、一双眼睛通红却雪亮的小小的她。
满身疲倦的将军不顾阻拦推开了周围的人,快步走最后甚至凌乱地跑了起来,冲到其实早就脱力的她面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被冰雪冻的极寒冷的银甲贴到她极滚烫的的身子,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却没有再做任何反抗。她没有任何力气了,由着他像是保护珍宝一样把她抱进了大帐。
他说,就留在这里吧,往后一切有我。
他于是拆开了护腕,将手腕上的红绳解了下来,珍而重之地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是条极其旧的红绳,磨得很粗糙了,一截细细的银链子却仍旧光洁如新,显然是主人经常擦拭。
她彼时甚至至今都不明白为何第一次见面他就送如此珍视之物给她,但小小的她确认了,宋先生没有骗她,她在阳关,有人撑腰。
可是世上终无永远的秘密,年关刚过,无尽的杀手在穿越阳关城防的时候惊动了人,她的身份也随之被暴露,他一边极力安抚众人,一边跟她说别怕,叶家的事他会查到底。
可她知道他有多忙,战事未结,她怎能因此让他威信有损?于是星夜出走,一路南下。
他连夜奔回,冰天雪地中找到了迷路的她,要带她回阳关。实在也难怪,娇生惯养的小姐,即便遭了磨难,哪里分的清西北苍茫草原上的东南西北?
她被少年将军焦灼的满头热汗动容,可是终究明白她不能拖累他,坚持说道,让我走吧,阿冉还在南边,我要去找她。她那时极是聪慧,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让他妥协,说,不如你派人送我吧。
她那时吃定了他战事焦灼脱不开身,断然不会多与她纠缠。果然如她所料,他放她走了,找了一队军士护送。她走到了中州境内便叫军士回去,那些军士本就是迫于将令不得不护送,实际对这叶家女深恶痛绝,闻令欣然回归。
她于是独身南下,一路跌跌撞撞,凭着还算不错的功夫和头脑,总算来到江州境内,却遇上了陈梁兵乱。祸福难料,仓促逃亡中,竟重逢阿冉。
后遇见朝氏等难民,一同逃亡,朝氏怜她们孤苦无依,作亲女照料。一干人等避入栖霞山内。
她没想到能在江州再度见到他。阳关战事初定,他便向朝中请命,南下平叛,与平反出狱官复原职不久的梁王苏凌远联手击溃陈梁叛军。他亲率轻兵深入栖霞山解救百姓,二人便在毫无预兆之下陡然见面了。
他恼她独身南下,却又懊自己安排不周,下属欺瞒此事又以战事吃紧为由搪塞,他也被战事牵累不能第一时间南下寻她。此番重逢,见她安好,恨不得即刻冲上去抱紧了她。却仍得耐着部署好防务战术,才得带着她进城。原是想将她带在身边时时看着,仔细思考后却还是决定求留仙谷主青云先生收她做关门弟子,给她一个稳定且足够强大的后盾。
后来她果真在江州生活的很好,留仙谷与朝廷联手剿灭栖霞山中叛军后,她主持在废墟之上建立了归来山庄,又与阿冉一同创立了寒轩。
她微微弯了弯嘴角,侧眸看他。
他安心地闭着眼,呼吸清浅,周身冷冽杀伐的气息已经散了大半,与当年那个神仪明秀的少年将军重合起来。
叶臻目光回转,看向脚下绵延的万家灯火,目光温柔,声音低缓:“我时常回想起在阳关的时候。那时我都抱定一辈子呆在那里的心了,哪怕变成游荡塞外的孤魂野鬼。”
他不说话,她也不在意他没有回音,反正他总是在听的。
“后来身份暴露……也许我的确不属于那里。”
她的目光穿过悠悠岁月,金戈铁马的铮鸣声被朔风裹挟着猎杀过千沟万壑的北方高原,被鲜血染成灰红色的天空愈发黯淡,浓云压着又厚了几分的鹅毛大雪,拍打在女孩子单薄的身上。
记忆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她目光定定望着前方,毫不畏惧退缩地直视当年的自己,还有……八年来所有的自己。
天穹泼洒下无边的黑暗,星河月光却仍旧光辉清亮。
叶臻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如今……习惯了也好,本来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她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后面又说了什么,轻轻的都飘散在风中。
玄天承慢慢直起身子,才意识到她是拐弯抹角地在安慰他,不由失笑,明明她都不知道他在难过什么,可她这么一说,他倒真有几分宽怀。他黑眸深沉几分,静静地看着她。
她浸浴在月光中,柔和而明亮,眼睛里似有漫天星辰,就在他触摸不到的远方,恍惚与当年的人重合,皎洁似明珠,堪与明月争辉。
“你想做我的驸马呀?”记忆中,她巧笑倩兮。
久远到几乎要尘封的记忆忽然又翻腾起来。他眸中有极其复杂的光划过。他喉结微动,似乎有什么想说,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夜风暖熏熏的,氤氲着馥郁的酒香。“江南第一楼”三绝之一的“胭脂醉”,酒如其名,不仅喝的人醉,看的人也醉了。
他忽然身子一晃,微微皱眉,闭上眼睛,捂住心口。才晓得是晕症又犯了,自小就有的毛病,一忙起来不好好吃饭休息就会犯。
右手习惯性地探入袖袋,却没摸到东西,这才想起这几天连日奔波,忘记买了。
正想下去拿,一只手便伸了过来,掌心躺着几块糯米纸包好的奶糖。
她眉眼如画,笑容温柔:“小花最喜欢的牌子,泉州货,尝尝看?”她自有一回见到他发病心悸晕厥被吓到之后,兜里就一直揣着糖了。到各地巡视寒轩的生意,也多了搜罗各式糖果的习惯,只是嘴上总是以小花做借口。
他呼吸微微一错,接了过来,直接吞了两块。醇香甜蜜在舌尖萦绕,晕眩片刻便止住了。
姑娘侧过头去,侧脸还是红彤彤的,耳边碎发被月光镀上好看的银光。她把两条腿都放了下去,一荡一荡。
他慢慢地又躺倒下去。
甜蜜犹在,他心头却终究再压不住泛起的一丝波澜。他想,她虽然不记得了,但有些事情,即便再来一遍,也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