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出去,遠處是八層樓頂,更遠是山,襯托著一整塊、一整塊的建築,分不出哪幢是哪幢,「沒一點個性?」他想,湊近頂台欄杆邊看,當然眼界會遼闊些,但是,連著流動的車和人也都看進眼裡,還是算了。
風倒是不大,祇是房子是加蓋在十樓頂台上,鋁門鋁窗的,說是安全,卻看著先一陣透涼,一點點風就喀喀價響,晚上睡在裡面,外頭像在颳颱風,可是,你說冷也不是,太陽照在水泥地上,一處明、一處暗的,像是冷熱分明,近來就是怕風,背脊老一陣涼,有沒有人是用怕冷與否來測年齡或心境呢?
是黃昏了吧?住的高,時間總拿不準,像現在,天氣不好,沒有太到,屋子裡少了昏暈的夕陽移動,跟下雨時的日子一樣,外面永遠一片灰濛,也有點像冬天,地面上的聲音離的遠,什麼汽車、電視、音響聲全聽不到,這些聲音沒一絲感情,老家裡,入了冬,賣肉粽的、餛飩的、酒釀湯圓的,喊熱了整條巷子,跟人有時間方面的情感,那些什麼車聲、音響的,誰曉得誰是誰?經過喉嚨出來的聲音總是有點溫度。
頂台上不適合養動物,否則養隻貓或什麼的,蜷在懷裡有多實在,以前在部隊駐守在前線,他們給養了一隻狗勇猛兇狠,全身發黑,就聽他一人的話,年紀大了,倒是希望能有隻溫馴的貓,也不怕坐著坐著就想起從前,端雲在時,他幾曾如此念舊?真快,她過去快半年了吧?今年冬天來的特別早似的。
他從前倒不怎麼能躺,尤其些事沒有的狀況下,退伍後,整個人像過度緊張後的橡皮筋,沒一點勁道,日子一天比一天長。端雲過日子簡直是行家,怎麼樣的生活她都笑得出來,尤其管孩子這事,他從來不煩,她對孩子說:「你們爸爸的名字啊叫——部隊。」他回到家,她總是除了孩子還跟他講些社會新聞,他不屑地說:「女人家懂什麼重要事。」三個孩子倒有兩個碩士,她從不用孩子爭氣這事回嘴,祇好脾氣地說:「你們這些阿兵哥不是立正就是稍息,說是國家民族,人情世故總該曉得些吧?」從嫁給他就沒天好日子過,還嫌她氣小、話多;活該現在無話可講。
大概是晚了,天都暗了,每天想,可又想出什麼結果?尤其,從沒聽過她抱怨什麼,連不舒服住進了醫院,都還笑嘻嘻:「真好,趁機休個假,不伺候你王中將。」她會講話的地方不是她的內容,是她整個人恰到好處的應對;真快,住進醫院到過去,一共個把月,現在的安靜,就跟她閉眼那一刻一樣,空氣大而無聲,像在隔音室裡看外面般不真切,聽說肝癌很痛,她卻不喊,他簡直恨起她的堅忍,夜裡陪在那兒,她笑他:「喲,行軍床睡得過癮吧?」他不曉得她哪兒來這麼些勇氣?他在外面當了三十多年軍人,大概是那樣給磨出來的吧?女人的耐力是比男人強,他當師長有一年颳颱風,到處吹翻了一樣,部隊裡忙著修護、整建,想起家時叫張參謀去看看,張參謀回來說:「夫人說沒事。一隔了幾天抽空回去,吉甫車一進巷子,就看見院子裡晒的床單、被套招風不停,站在外面,他久久不能進去,房子地勢低,進水一定屬害,孩子都上學去了,她在洗窗子,見他回來,忙問晚上想吃什麼,颱風的事似乎忘了,他說:「馬上得趕回去。」望著院子裡飄揚的白床單、被套;當兵久了,不習慣用別個顏色的床單、被套,白色東西容易髒,尤其孩子小不懂事,常給抹上手痕、腳印的,她就常洗——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其實也不那麼講究,祇是說不出口叫她別那麼顧到他也就由她了,白床單在風裡辟哩叭喇地響,他說:「張參謀不是來看過嗎?怎麼不叫他支援二個人來清清污泥什麼的?」老百姓的房子都是他們給清,他自己家呢?「這點事我自己也能做。」聽的出來她不是嘔氣,「妳一個女人跟參謀客氣什麼?」他倒氣了,當個師長連用個人她都不會,她做姑娘時,家裡老媽子、下人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懶得讓人說師長家是叫他部下給撐起來的。我還準備你當軍長呢!」
樓下一定家家戶戶扭開電視在看,有些事不看也知道,有些事看上一輩子又如何?愈老對生命愈是不懂;天全暗了,待會兒不定是雄會端晚飯上來陪他吃,兒子一家住在八樓,熱熱鬧鬧的,他卻沒底的覺得空,尤其他們的一切他從沒趕上;他發佈軍長那次大過年團拜,按規矩家眷都到了,端雲那年才四十,孩子都沒帶在身邊,那天她穿了身寶藍的旗袍,別了付銀灰色的胸針,女人的打扮他全不懂,但是見她穿梭行走大餐廳裡,真感覺該升個參謀總長、部長什麼的,好讓她更能發揮,聚餐結束,部下們要發孩子壓歲錢,他才明白她為什麼不帶孩子們來,孩子們直到大都不貪這些,端雲教孩子們時永遠那句:「你們父親一世英名噢!」他真可以拍胸脯說:「我王某人不拿一文不明不白的錢。」可他不講,太矯情,尤其,端雲從來不講。
爬高的滋味跟現在躺在這裡是一樣嗎?想起來真是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爬的再高又如何?端雲怎麼說的?高處不勝寒?
就為那份感覺,退伍後,便很愛上頂台俯瞰四週,有股校閱部隊的感覺,後來,索性搬了躺椅仰天俯地的,兒子先還拿象棋找他下,他知道一些老部隊喜歡下棋,翻的、半開的、全開的、將、士、象的窮打一陣,他對兒子說:「在這上面過什麼乾癮。」合該他要一大早坐到晚,但是,用一種有形的動作去化解一份無形的心境,他真不屑。
陶淵明那句「悠然見南山」後面的無奈他是懂得的,每天推開窗,雲、山一覽無遺,閉上眼也能知道怎麼一張畫在前面,對見慣的人、事,心裡有多深的底兒噢,又有什麼變化上的情趣呢?該知足些嗎?他現在打戰的對象不是大堆頭的敵方,是他自己,用的著太苛刻嗎?對自己就不妨寬厚些吧!
他現在是真怕吵:部隊裡的老班長總在冬夜房門一關,老米酒、花生、火鍋的,萬事俱忘,是這味道嗎?火鍋冒的熱氣。跟現在包在暖室裡的安全感是一樣的嗎?
又是從什麼時候起,養成了孤坐的習慣,祇是越坐越覺得形單影隻,端雲去後,發現她的遺物裡有雙舞鞋,兒子說:「媽很懷念以前跳舞的日子。」端雲以前參加的豪華舞會不知道有多少,嫁給他後便一次結束,捧著舞鞋,痛心她嫁的是他,以前日子太緊,現在太鬆——都沒好好勻分。
後悔嗎?他王某人又幾曾後悔過?祇是——將軍老矣。星屋已經升了滿天,沒世的太陽,孤坐的老兵,世界上,此時此刻多了一個看星星的人,少了一個軍人,也許——端雲能活回來,拚了七老八十該帶她去跳跳舞什麼的,他真怕她去時還帶著這心願。
有些人運氣好付完了感情債,運氣差的注定要欠別人,有時候站在頂台欄杆邊看兒子上班,「怎麼就這麼大了?」才猛憶起欠的是整個人生,不是妻子或兒女?
是債多不愁嗎?還是鈍了?
也許該搬回樓下去住,省得大家累,端雲若在世,不曉得會用什麼態度看他,她很可能不認識他了,而他,又什麼時候算過自己走到那一步時是個什麼模樣?如果要死,該選擇什麼樣的死法?至少——不會是獨坐在這裡死去,太冷。
現在,不也是他心境的最高處?
天真的有點涼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