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黎明之光以不分色的層次向他們湧來,又是一天了,現在每一天對他們都是歷史。他從來沒有過在一間不拉窗帘的屋中醒來,他們是在別人的房間,任何人的,沒有家的戒律,不必擔心睦鄰道德,是的,沒有旅館房間窗向著窗,他們不必怕被窺視;每一房間都是全然的個體,沒有客廳、飯廳、廚房,只是一個房間,沒有生活。每一個房間都有一扇門,一把鑰匙,他們打開門便直接進入旅行的時空裡,旅行最惱回到現實吧?現實仍在那裡,她本來的生活永遠等在原地,存在著而且重要。他的心直線往下沈,淚水往下沈,順著他們僅有的空間,困難地往下走,令人窒息。她抓住他的手發毒誓般朝自己臉頰搧去,半途被他拉住了。他低聲說:「不要這樣。」他不要她為無知的過去負責。
「每天早晨她醒來以後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院子裡只栽一種花,家裡只有一隻貓是活的,但是不太動,房門規定全部掩上、窗帘拉攏,怕灰、怕外頭的空氣,屋子永遠是暗的,電話簡定時消毒、恐懼被錄了音,沒有任何理由。有人認為這就是秩序,而且最好日復一日如此,最可怕的是,他是一名社會運動從事者,他熱愛街頭抗爭,他們因此爭吵,甚至打架,支持她繼續和他過下來的是他們以前的戀情,她對他以前的愛,和她怕他隨時會死掉——」她臉朝下埋,悶著聲音平緩敘述。
「不要說了!」他扶起她,她由著他幫忙穿衣服,她安靜地直直注視他,他看不下去,轉過臉把鄰床上的證件收好,放進她皮夾。他從來不懂得眷戀,他不能問她什麼時候回家,他原本對她一無所知,她不必多敘述,她的倒述法使她的前半部變得多餘,他則是括弧裡的幾個字,說明用的,可有可無。他現在懂得「痛恨」是什麼了。
「日光燈像種武器,專門犁平人的生活,白白的光沒有層次,最沒有想像力的發明,像失去活力的婚姻,只直接照射生活,照下去的影子渙散成一片一片的,鬼在屋子裡浮游一般,沒有生活,因為愧疚,不可能離婚;只是失去婚姻而已,也絕對不准有小孩。」她的衣服怎麼脫下都放得好好的,像一個清醒的人慵柔地趴在那兒,她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準備永遠不回來似的。她走到浴室門口,他才明白她要去沖洗。她又何必穿戴整齊?像一項儀式。他們之間無由自主的暗地拘謹起來。
她大聲在浴室裡問他:「是誰規定婚姻不准有小孩?」
「是他不准嗎?」
她笑得十分陰險:「不是吧!」
那麼是她自己囉?他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正常人嗎?還是他原先面對的才是一個正常人?
等他盥洗完畢拉開浴室門,她趴在床舖睡著了,陽光由進來的地方又出去了。「早晨十點的房間是一天中最靜止,什麼都沒有,只有安靜。」她說過。怎麼她由一個狀態過渡另一個狀態總由昏睡開始?
他不要他們擁有這樣的記憶,宿醉一般醒不過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願意叫醒她,她醒來,他們就是一對正常的男女情事關係,在一天的早晨由一張床上自然轉醒,每一天如此;當然他們並不那麼渾濁,卻失去了當初吸引的因素。然而他發現自己可恥的比前一刻更渴望有個固定的房間,她正常了他才能知道她真正的性格和想法,正常才能深遠。
他隔著安靜如鐘面一般的空間輕聲問她:「妳願意嗎?程因。」妳願意正常嗎?和時鐘一起過去,不停頓也不亂走。
她深沈出竅浮游於他們中間空氣:「你是誰?」
他絕望交談:「我告訴過妳!」她的夢裡有他,生命沒有痕跡。
「我是說我們是誰?」她張開雙眼:「你願不願意和我保持一種親近的關係?」
他點頭:「可是不願意延伸沒有希望的關係。」他不要她折傷自尊。
「如果沒有希望呢?」她已經明瞭他的心意,語氣裡只有心平沒有談判。
「我們對作夢能有什麼辦法?」
「你會走得很快嗎?」
「會!」他不願意委屈她,不願意使他們的感情變得無聯而反覆。
「那你什麼時候走?」他懂她的意思。他什麼時候走,她陪他到什麼時候。他如果從現在開始認識她,他不會很快決定什麼,但是現在一切來不及了。他說:「明天。」他幫助她恢復了記憶?他永遠不會問。這算不算幫助?他仍隱約意識到她還有更深的心事沒說出來。一個女人沒有秘密就像身上贅肉過多總少了點靈秀之氣,缺乏活動的空間。
他們相處的最後一天了,也是他重新認識她的第一天。怎麼他們的開始和結束交會在一個點上,將來記憶,不知從何處著手。
開闊的地方越走越亮,路上人很少,依某種協調躲避了起來,讓他們兩人演戲。她果然對這小城頗熟,有段故事背景那股熟法,他則不,他去的地方永遠是沒關係的一個名字,他可以每天去每天覺得陌生,他從不對一個地名發生感觸。她若無其事地走著:「這地方怎麼看像個布景。」
「妳又怎麼看妳自己?」
「不知如何是好的一具身體。跟誰其實都可以。」微笑地:「她想過要給自己一次機會,到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去,那裡最好有強烈的地域色彩,不那麼現代化,她什麼也不帶,在那地方一針一線一桌一椅開始布置一個自己的住處,她布置的家和當地居民的生活觀念有頗大的距離。她周遭的人是活下去比較重要,她則活個樣子比較重要,她在那裡可以親眼觀察自己的生活的形狀,而且她獨自看見,思考對她全不重要,那些生活代表她的思考。」長長嘆口氣,惋惜也是自問:「她不知道別人為什麼能一直忍受毫無變化的生活?」
「妳呢?妳能忍受嗎?」
她黯淡一笑:「沒有什麼不可以。」
他不忍心再問她了,何必把她逼到絕路去。這個布景為他們而搭,他問她:「這裡妳來過?」
她反手箍住他手腕,正好一握,她的手骨勻稱,彷彿可以伸縮,握誰都是一匝。她搖搖頭不願多說,那麼,這裡不是她想望中完全不相干的地方了?只是她從前一個地點。這個布景多少年沒更換?或者她不久前才來過?她甚至記得一條偏僻的巷子裡有座電話亭,她正常的時候,開始和現代化的事物接觸。她走向那座電話,什麼話也沒說;他繼續向前走,走到巷子盡頭他會自動停下來。他誰也不想聯絡。
他從口袋裡取出她的照片,激烈的相遇事件已經結束了,表面或暗地犧牲了什麼他不知道,她隨著事件一起成為歷史。他居然無意中為她拍攝下來一段證明。他將來注定要在相片中指認她。
他佇立的地點像個喇叭口,隨著音箱共鳴他清楚的聽見她撥電話號碼鍵盤聲,每一個數字再回到原來的框裡,他甚至聽見那一頭鈴響,一聲比一聲長,以及她起伏的呼吸。她等待對方接電話過程似乎也有空白的流動。
那頭在搶著發話,她分外沈默,不像在聽,像在錄帶子,終於她說:「我知道你很急,我很好!我很抱歉,我以為你不關心。對!那天我去看了劉醫生,你也曉得了,我想我是沒辦法相信,我只是出來走走,我現在沒事了。我明天就回家。」
她沒說打電話給誰,她明白他內心了然。她出鞘般朝他奔顛投宿,流浪者彷彿可以穿透他由這條路直接回到終點。如果可能,她一定不在他面前打這通電話,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她由衷地說:「對不起!」他問她:「沒事了?」
她搖頭,眼眶泛起一層一層紅雲,像一方印記,她相信他原諒了她:「我突然想到永遠看不到你,心裡覺得好難過。」
只有感情能分離他們,不是時代或動亂,現代人因情感遭遇嘗受流離之苦。她說:「我們從那裡開始的,從那裡結束好嗎?」
從那裡開始的?他問她:「妳記得嗎?」
她點頭,淚水順著臉頰流到頸項。她躺著時則流往耳根,涓滴淌向後腦枕藉的記憶之庫,他們的身體構成的渠道。
黃昏像一堵牆,走到哪兒都碰壁。她帶領他進入一個新境地,主動而從容,到哪兒都碰見自己。他第一次在作愛這件事裡面發現自己也在那兒,不多不少,完整的一個自己。她皮膚的疏放、緊張,身上的味道,她的節奏,他全部在乎,也全部感應到了。她彷彿在用身體留下記憶,以刀刻的方式,一劃一劃痛在他心底,麻痺每根神經。為什麼年輕的女孩總是沈默?為什麼這樣早就決定不能離婚?墨守如同沈默一般的先天賜與的型。她的腳抵著他陡地伸得挺直;毫無理由的,他知道她是在體會了真正的需要,而非在享受性。他再度覺到自己的腳又獨自走向命。
他暗中使力將腳板朝身座方向頂回,他一個人的時候腳走多遠他不理會,現在他跟她在一起,他要自己全部向著她。他問:「妳怎麼形容我?」
「靜極思動,像菩提樹換季,落下大量枯葉,葉子不是死了,完全因為它好奇。他的一生碰到任何人都有可能,但是結果只有一個。因此每年脫落大量葉片,不是浪費,是一種試探,被風吹到十字路口四個角落,那樣的失去或許很悲哀,也是均衡,對生存下去的一道讚詞,綠,而且長年重新來過一次綠,他的心跟別人不一樣,掛在外面,誰都可以要求他。著提成蔭。」
誰都比他更合適她。比他早認識她。
他淡淡地問:「妳在哪裡見到過這畫面。」他也看過這畫面,他已經明白了,他知道在他們的城市哪一條大道上,他們經常同時間經過?極有可能,她原先不記得菩提樹的名字。她真的全部記起來了,也記得現在,她就住在那附近?
她心不在焉地八方飄浮像一隻鬼夢遊,他喚她:「程因!程因!」喚她回返她的軀殼。她靜靜躺著如河床不動,河道改了,河床整個沒有了遠行的可能,她聲音空洞地說道:「好可怕,那一大片空白感覺又來了,什麼都記不起來。」
「記不起來什麼?」
「結婚紀念日、生日、討厭日光燈的理由、領款卡密碼、自己的名字……」她重重嚥口氣決心告訴他:「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記去劉醫生那裡檢查為什麼身體突然有了變化!」
他唬地直起身子,將她一起負起,突然覺得她好重,所有未成形的生命比想像中重,她全部知道卻不願意認命,她懷孕了!他使勁搖頭:「這是誰的婚姻?發生了什麼事?」
她雙手掩面:「大概都是我的吧!」
他遏止不住在他和她距離的空間心往下沈,淚水往下沈,河的兩岸,他努力呼喊她:「妳為什麼要這樣!」
她默然:「對不起,我可能太害怕了,我不知道下一代要怎麼生存,他們不應該被生出來。」他再度沈下去,悶在水底,少一口氣。真正滅頂的理由。教他心寒。
他們第二天重新回到台北,他直接將車子停在一條有菩提樹的路邊,她沈沈在車上坐了會兒,然後他親眼見她向她的屋子走去,她沒問為什麼他知道那是她的婚姻生活的家,他也沒問:確定這是妳的家嗎?房子臨街正有一整排菩提樹,長得比任何季節茂密,黑色大門外遍栽兩段茉莉樹叢,不是花期。他終於放棄腦裡反覆的問話:為什麼一定要回到這個地方。
她躺在茄冬樹底的神情像什麼事情都尚未發生,他將照片交給她,奇異的流光彷彿附著他指間,使他那麼不由自主將記憶一起交還她,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問她:「記得這是哪裡?」
她說:「記得。」抿緊雙唇。
他問她:「那幾天妳站在茄冬樹下有沒有看到我經過對面馬路?」
她點頭:「我早就看到你了。對一個女人來說,有沒有被注意,她心裡最清楚。」她身上他形容不出的味道即將擊倒他。他說:「妳回去吧!」
她低頭看著他的腳尖:「謝謝。自由仍是對必然性的一種體認,對不對?」
他說:「史賓塞說的。」
她轉身離去的時候,大把大把菩提樹葉開始分裂,一個季節,迅速被吹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