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排斥。因为老师您不太了解‘华尔兹’。您神采飞扬的风格和铿锵有力的步伐,更适合跳‘探戈’。”
“据我所知,‘华尔兹’也是刚柔并济的。”
“对,所谓:柔能克刚,有柔才会有刚的气势。这正是老师所缺乏的。”
“那么,你来给大家做一个完美的示范。”
留声机再次响起,流泻出温馨流畅又动人的旋律。阿次走到操场中间,很客气地问:“请问各位女同学,有没有在‘上海虹霞女子学校’或者是‘圣玛利亚女子学校’就读过的?如果有,请上前一步。”
这两所学校都是上海贵族小姐首选的名校,所以,操场上根本就没有女声回答。就在阿次略感失望之际,寂静的操场上,突然,有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了。“我叫辛丽丽,我是上海明晨女子学校培养的淑女,愿效微劳。”
“荣幸之至。”阿次优雅地发出邀请。两个人虽然穿着整齐的军装,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渗透出的那一份属于贵族的高傲感,征服了全场。所有人同一时间行注目礼。
阿次和辛丽丽开始在美妙动听的音乐中舞蹈,他们漂亮的反身,流畅的旋转,灵活的姿态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
他们尽善尽美的表演,让整个空旷的广场变成花香满地、酒香四溢的繁华世界。让所有的人悠然神往。
就在这风光旖旎的时刻,清脆的枪声响了……
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学生们反应不一,有叫的,有跑的,也有观望的。大多数自动散开,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谁在开枪?”杜旅宁大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她肚子里有孩子!”阿次知道,这对鸳鸯也许走不成了。
“你知道是谁!我也知道她是谁了!”杜旅宁气愤地推了阿次一把。“难怪今天你要抢着出风头!你以为你在帮她?你正在杀人!”
这时,俞晓江将一个临时话筒递给了杜旅宁。
杜旅宁高声问:“刚才什么情况?”
岗哨里执勤的警卫用话筒回答:“报告处座,有学生触电了!他们企图翻越铁丝网,被电给击死了!弟兄们已经补过枪了。”
被电击过,又被补了枪。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美丽世界。阿次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不能想像和雅姗苍白的脸和冰凉的身体,他感觉鲜血在自己的四周弥漫,血淋淋的扑面而来。
杜旅宁面无表情地对俞晓江说:“带杨慕次去看看尸体,我希望他永远记住他们临死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在场的所有学生,下午两点钟,全体集合。”
杜旅宁走了。阿次陷入了悲哀。
岗亭狭小的过道里,阿次看见了郭字琼与和雅姗的尸体,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警卫说,他们两个企图穿越铁丝网,但是,很不幸,铁丝网是通了电的。郭字琼触电身亡了,和雅姗看见心爱的人横尸当场,悲痛欲绝。警卫们鸣枪示警,和雅姗决然不肯离去,于是毅然相随。
花落人亡。
阿次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的帮凶。他应该阻止他们逃跑,而不是帮助。他与他们并无任何瓜葛,可是,他的内心却很悲伤。俞晓江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剪了两只蝴蝶,放到两人依然未冷的尸体上。
“他们会再生吗?”阿次问。
“相爱的人永远不会死。”俞晓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他们也许并不愿意让人打扰他们的安宁。你,还需要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不知怎地,阿次一直对俞晓江心存好感,此时此刻,他很感激俞晓江的提醒,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自己必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从而达到预期的目的。
这里是“战场”,不是“情场”。
阿次决定重头来过,他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必须获得杜旅宁的信任,必须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杜旅宁回到办公室后,心情格外好,他对杨慕次心存的怀疑,在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不,不只是告一段落,而是结束了,是尾声。
原先,杜旅宁对阿次来校的意图和动机做了多种猜测,最危险的一种猜测,就是,阿次是共产党派来的卧底。自己就曾经破获过他们多次类似“掺沙子”的计划。所以,这一次杜旅宁没有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学生们任何一次盲目的行动,都会导致学校对他们历史的深入调查,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左倾?还是右倾?
如果杨慕次是共产党,他绝不会这样做。这种帮助同学逃跑的愚蠢行为,会让他陷入另一种绝境。如果他是共产党,那么,他需要长期潜伏,长期作战。他必须要以优秀的成绩从这里毕业,而后像钢刀一样插入对手的心脏。这才是他应该做的,而决不是和学校作对!
杨慕次几乎没有想过事发后,自己有被淘汰、被暗杀的危险,这证明了他对“组织”还不了解,他无所畏惧,又恰恰证明了他身家清白,无可疑之处。
第一次学生们因为有学员溺水身亡而闹事,阿次没有参加,使自己非常疑惑,他为什么不冲动?现在看起来,他是这批学生里最冲动的一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促使杜旅宁做出了解除对阿次怀疑的决定,因为,他已经看完了情报机关从日本东京大学抄录回来的有关杨慕次的全部学籍档案,证实了阿次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伯乐总算遇到了千里马。
就在杜旅宁怡然自得时,阿次来了。他脸色苍白,眼睛湿润,灰暗的表情和此时杜旅宁的心境相差甚远。
“去看过你所帮助的同学了?”
“是。”阿次答。
“你好像很不适应。”
“是。”
“没有见过死人?”
“是。”
“你心里很害怕?还是很难过?”
“我很内疚。”阿次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情愿死的人是我。”
杜旅宁摇了摇头。“不……”
“是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请求您,立即枪毙我!我的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我难以承受这种蚀骨钻心的痛苦。”
“我们这一行的痛苦,远远不是外行人所能体味的。不过,你做了这一行,会源源不断地发现这一行的魅力。”
“杀人的魅力?”
“浅薄的观点。”杜旅宁反驳。
“我想退出。”
“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感到恐惧,我跟您之间根本无法沟通。抑或是,您从心底蔑视我?”
“我为什么要蔑视你?你是一个可以被蔑视的人吗?”
“可是您一直在排挤我,不,不止排挤,是排斥。您怀疑我,不信任,甚至想借机除掉我……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喜欢意气用事,以点盖面,以偏概全。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止这些。我跟你一路过来,觉得你情绪波动太大,太不稳定。要么显山露水,要么少言寡语……”
“老师……”阿次想分辩。
“不用在我的面前粉饰自己的言行,太不明智。换言之,你要学会在任何人面前将自己所有言行控制自如,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运用的武器。你很优秀,在这一批学生里你非常优秀,鹤立鸡群。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卓越的智力,高才生嘛。唯一使我怀疑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这个危险的职业?为什么要截然背离过去的生活?”
“我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在金融界一样为国家做事。”
“我好奇。”阿次直截了当地说。
这一次,杜旅宁的表情却开始轻松起来。他点上一支烟,说:“接着往下说。”
“我真的很好奇。我很想给自己换个环境。”阿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心里一团糟,“我的父母,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很孤独,我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他们真心的关怀。我说的都是真的,说出去人家一定不相信,一个大银行家的少爷可以穷到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充饥的地步……”阿次开始哽咽。
“从什么时候开始?”杜旅宁问。
“从我记事的时候。”
“太不幸了。”杜旅宁看着阿次的眼睛说。“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去改变彼此双方的感情吗?”
“我尝试过,不过,彼此隔阂太深。再说我也大了,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教育方面,他们没有亏待我。只不过,我不想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
“所以,你一直在一家英国银行做营业部副经理?”
“是的。我不喜欢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整天看报纸、等客户、陪笑脸、看账本、炒股票,甚至傻子一样坐在咖啡馆里看风景,太无聊,又无趣。我不想过这种平淡的生活。我想寻求刺激,想选择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险刺激的生活。所以,我今天走到了这里。”
“后悔了?”
“是。”
“所以想退出?”
“是。”
“可是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这一行有一句严厉的门规,叫: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我想,你也知道,这句话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这句话是规矩,规矩是不容破坏的。我想你是聪明人,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退出是一种美好的奢望,所以,我更加痛苦!老师,我不想再伪装自己的心情,我活得真的很累。”
杜旅宁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这就对了。我是你的老师,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隐瞒你的思想。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真诚地回答我的一切疑问,而不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阿次知道,现在自己和杜旅宁之间的信任开始真正建立。“我尽力,老师。”
“尽力?尽力是什么意思?尽力不说谎,还是尽力去圆谎?”话虽然尖锐,不过杜旅宁的语气很温和。
“我不习惯。”
“习惯什么?”
“老师您对我说话的态度和行为上的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