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了?您辛苦一辈子了,没想过回老家养老吗?”
岳嬷嬷笑起来。“我是家生子,哪里有亲人故里。”
“对不起,我的错。”阿初似乎想站起来,又困顿地陷在沙发里。他很烦躁,自己压了压情绪,咳嗽了几声,说:“岳嬷嬷,我想喝点粥。麻烦你。”
“好的,先生,您等等。”岳嬷嬷脚步轻捷地去了。
阿初的头往沙发上一仰,客厅顶上悬吊的莲花灯,毫不吝啬地将柔和的流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他在享受梦幻般的光影时,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岳嬷嬷端着精心熬制的“莲子龙眼粥”走到阿初面前,阿初还在闭目养神。
“先生,喝粥吧。”岳嬷嬷说。
“谢谢。”阿初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热气腾腾的粥碗,他伸出双手接过去。岳嬷嬷在他的身边坐下。
“先生,你很累吗?”
“是啊。”阿初一边喝粥,一边回答。
莲子龙眼粥的热气升腾成雾状的白烟,阿初觉得有些恍惚,从恍惚中好像看见一块发亮的木符,距离自己大约不到10厘米,他很奇怪,木符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光泽呢?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凝视那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发亮物体,发亮的木符像一块铁磁石,而阿初像一粒铁屑,他被牢牢吸住了。他感觉周围安静极了,眼睛一团模糊,思想一片空白。
“先生,这里没有打扰你的东西……除了我说话的声音和时钟的滴答声,你什么也听不见……是吗?先生?”
“是。”阿初答。
“您感觉到什么了吗?”
“很暖和。”
“您指的是身体上的感觉吗?”
“是。”
答话的人处于静止状态,问话的人处于引导状态,神秘的空气渗透到客厅里每一个角落,一块平凡的木符诡异地传递信息,仿佛形成第三种空间,无边无际,虚无缥缈。
阿初被人成功地催眠了。
因为不是第一次催眠成功,所以催眠的人有十足的把握和耐心。
“你需要我吗?”一只温暖的女人的手,握住了阿初的手。
“我需要帮助。”阿初的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我会给你帮助。”女人说,“你夜里还经常做噩梦吗?”
“是,很恐怖的梦,铁锹声,水声,挥之不去,我想抓住它,却又瞬间即逝。”
“也许是前世的梦。”
“天空很低,水在流淌,不停地流。”
“看得清水的颜色吗?”
“很脏,像墨渍,乌贼的汁掉进烂橘子的筒里,混浊,液体很稠。”
“有风吗?”
“风很大。铁锹声没有停过,声音频率很快。”
“铁锹声是你噩梦的焦点,你要摆脱他,其实很容易。我会帮你,不要再让噩梦带你回去,不要强迫自己回忆二十年前的旧事,就算记忆的碎片漂浮在眼前,只能意味着罪恶还在蔓延,它会不自觉地勾起你残留在体内的伤痛,消除它,消除你大脑的记忆碎片,竭力清除。”
“怎么清除?”
“忘记它,你跟着我来,你会忘记一切烦恼,你会知道另外一些秘密……”
“秘密?”
“是的,你要提防你身边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暗地里算计你,你的弟弟很危险,你要设法远离他,尽管远离亲情对你来说很痛苦。你要信任你身边的女人。”
“所有的?”
“当然,女人会使你远离罪恶。”
“徐玉真?假母亲?”
“她当然一定要死,不要放过她。她曾经腰斩过你的亲生母亲,那具骸骨,记得吗?”
“记得。”
“那具骸骨很年轻。”
“是吗?当时,觉得不对劲。”
“你只要记着那具骸骨是你的母亲就够了。”
“好。”阿初越来越机械。
“忘记噩梦,你所谓的铁锹声根本就不存在,它是虚拟的,是幻觉。”
“是幻觉。”
“你要借机在上海滩掀起腥风血雨,杀一批人。”
“什么人?”
“当年害过你的人,害过你父亲的人,你要心狠手辣,将来,你会有很好的前程。”
“我不想再杀人。”
“慢慢来,你会习惯的。我会慢慢引导你,你要绝对信任我,每当你握住我的手时,你会感觉到很温暖。”
“是。”
“我的手温暖吗?”
“不止是温暖,我感觉肤质很细腻。”阿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岳嬷嬷,你的真实年龄只有四十多岁吧?看来我说准了。”
岳嬷嬷张着大嘴,一阵笑,一阵貌如憨厚的傻笑,丑陋的眼睑因笑声而凹陷。
“先生,你,你醒了?刚才你做梦了。”岳嬷嬷的手依旧镇定自若地握着阿初的手。
“行了。”阿初站起来,目光如电。“你真够本事的,应该不是第一次,你催眠的功夫不错,什么时候教教我?”
岳嬷嬷的脸色黑起来。
“站着别动!”岳嬷嬷掏出了手枪。
阿初纹丝不动地站得笔直,“岳嬷嬷,你要杀了我,二十几年的罪,不就白受了?”
“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一个砝码,荣初。他完全可以代替你,掩护我。”
“荣儿?”阿初肆意地笑起来,“你认为,他有这个能力吗?不如,继续跟我合作,我相信,你一定会达到自己的初衷,你这么想假徐玉真死,你一定恨透她了。你,应该是日本人吧?住在江户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岳嬷嬷的脸应紧张而扭曲得更加厉害。
“江梅雪景,很像富士山顶的风光。”阿初突然开口说日语了,“富士山顶雪飘飘,此景五分属江户。”他指了指鞋面花样。
“你,你是谁?”
“多此一问。”
“你不是杨慕初?”岳嬷嬷声音尖利刺耳。
“你找我吗?”客厅的门打开了,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的杨慕初站在门口。
岳嬷嬷惊惧地刚一回头,假扮阿初的阿次迅速出击,动作娴熟地打掉她手上的枪,将她制服在地。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被压在地的岳嬷嬷拼命嚎叫,很不甘心。
“冷静点,冷静点。”阿次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铐起来,“留点职业风范。”他捡起地上的手枪,用力把岳嬷嬷往沙发上一扔。
“你怎么样?”阿初走进来问。
“你的鞋小了一码,不合我穿,我的脚疼死了。”阿次跳着脚说。
阿初矜持地笑笑。
“你演得不错。”阿初说。
“谢谢。”杨慕次的枪依旧指着岳嬷嬷,说:“中文不错,很流利。”
“怪不得,怪不得……”岳嬷嬷挣扎着说,“怪不得,你要洗澡。”
“他身上有烟味。”阿初淡淡地解释,“你知道,我不吸烟。”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岳嬷嬷苟延残喘地反复问着同一句话。
“中国有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岳嬷嬷,你应该算是一个中国通了,你应该懂这个道理。你求功心切,犯下致命的错误,你不停地给我下催眠的药膳,你忘了,我是一个医生,优秀的医生。”阿初说。“你经常叫刘阿四载你去梅花巷,殷勤地教雅淑所谓御夫之道,其实,你是别有用心。你教她做药膳,目的就是,让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准时服药,以便你一有机会,就对我实施催眠。”
“在整个催眠过程中,你会把预先设计好的情景再现,你会强加给被催眠者某种你所需要的暗示。就像刚才你对我讲的那番话一样,你一步一步,牵我入陷阱。”阿次说。
“就算我给你吃些催眠的食物,并没有妨害到你的身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是日本人?”岳嬷嬷显然很不服输。
“很简单,你的动作,你的手经常叠放在前,你的腰不自觉地有弧度的弯曲,你的脚步很碎,但很有节奏感。”阿次微笑地说。
“仅凭这些?那么,徐玉真呢?”
“凭良心说,她在这一点上,做得比你好。”阿次说。
“你表现得也很不错,差一点就成功了。”阿初接过话头,“你外表冷静,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实际上呢,你内心异常焦灼,你不想老是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你想掌控全局,于是你甘冒风险,对我实施催眠。你很了解二十年前的那一夜的惨烈祸事,你参与了阴谋,但是,你是被动的,你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把自己的容貌毁成妖魔鬼怪。你一直都站在危险的边缘,你在玩火,你的催眠术可谓得心应手,你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你在‘整理’我记忆碎片的时候,虚实兼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幻觉是最不受人制约的,你可以从容不迫地用隐秘的语言,曲解我脑海里残存的记忆,不留下任何痕迹。殊不知物极必反,记忆的碎片同样也是不能过分强加的,一片弹簧怎么绷得住千条溪流,你最大的败笔,就是你想方设法地把我引上一条羊肠小道,当你把一副骸骨的年龄从四十岁减到二十几岁,当你以心理暗示的方法成功地传递到我的大脑时,你就开始出错了。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我承认,当我刚一开始就看到这副骸骨时,我完全没有思考,就认定她是我的亡母,我的潜意识积极地配合了你的催眠。实质上,等我冷静下来,再次往返之际,骨龄是无法欺骗人的。我得出了清晰的结论,这个惨被腰斩的女人,实际年龄有四十余岁,她才应该是二十年前遇害的岳嬷嬷。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除掉假徐玉真?为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同船过渡来的?”
岳嬷嬷彻底瘫软如泥。“我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帝国之花,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颗埋得最深的定时炸弹。”
“你是一颗定时炸弹,只不过被我们准时拆除了,你的威力、你的破坏性已经减到最低了。”阿初说。“现在,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进入杨家?目的何在?我母亲的遗骨现在何处?”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会的。”
“为什么?”
“我这里有一个刑讯逼供的专家。”阿初双臂环抱,神情幽幽地看向阿次。
“我是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岳嬷嬷嘴角泛起轻蔑。
“你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罪恶目的,把可恶的魔爪伸向无辜的妇孺,视人命如草芥!杀妇孺如鸡犬!你,已经不是人了,是禽兽!对禽兽我没什么可顾虑的。”阿初说。“阿次,交给你了,你的强项。”
岳嬷嬷开始颤抖。
阿次大声咳嗽起来。“岳嬷嬷,我劝你实话实说吧,如果我动手,你煮的一大锅粥就会无一遗漏地灌到你肺里,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阿次开始从口袋里掏出橡胶手套,他慢慢地戴上手套,拿起半碗剩羹,说:“要不要先热热身?”
阿初背过身去,他大约不喜欢刑讯逼供的场面。
阿次猛地用力掐住女人的喉管,岳嬷嬷眼珠子几乎迸裂,大口喘息起来。阿次手指一松一紧,一紧一松,作势要将半碗粥灌下,岳嬷嬷绝望地大叫起来,“我不能全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