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不要鬼鬼祟祟的。”屋子里传来阿初的声音,语气平和,不似有恼怒状。阿次很尴尬,索性站在院子里跺跺脚,搓搓手,呵了口热气,说:“深夜造访,多有得罪。小弟杨慕次蒙先生数次援手搭救,未敢忘记,时感不安,特来相谢。”
门打开了,杨慕初气度闲雅地站在门口,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想来就来吧,不必找借口。”
阿次笑笑。
阿初看见了墙根下踏落的残叶,说:“你弄坏了我的雪竹,明天你去陈氏温室花房买一株来替我栽上。”
“哦。”阿次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回头看看盆景的惨状,忙应一声,“我赔你。”话说出口,依旧觉得别扭,敷衍地微笑。
“你很爱笑?”阿初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阿次紧跟上来,说:“你很严肃,你一直都这样严肃,还是仅限于在我的面前,故意摆出高姿态?”
阿初停下脚步。
“你不爱听,当我没说。”阿次说。
“杨先生,我没有邀请你到我家来做客,是你不请自来的。你私闯民宅,我可以报警的。”
“杨先生。”阿次说,“我是诚心诚意来拜访先生的,请你相信我。”
“你不叫我初先生了?”阿初问得很刁钻。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您的血。”阿次答得很巧妙。
“进来坐。”阿初颜色渐缓,语气温和。
杨慕次第一次走进了阿初的书房,书房陈设简单,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其中以医学、哲学为主,墙上挂着典雅的水墨山水画“翠竹春晓”,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透着香气。
“喝茶还是喝酒?”阿初问。
“有红酒吗?”阿次在看画。画上的竹枝竹叶,深浅有致,笔力委婉,有脂粉气息。
“有。”
“来杯红酒。”
“好啊。”阿初打开书柜底格,这里储放着几瓶酒,他随手开了一瓶,斟了两杯。“这杯酒的颜色跟你今夜的情绪很相配。”
“我不认为自己很激动,相反,我认为自己很冷静。”
“是吗?冷静到要连夜翻墙而来?”阿初走到“翠竹春晓”的画轴前,说:“这幅画是内子画的。”阿初把酒杯递给阿次,“我不太懂画,以前跟着荣家大少爷的时候,跟他学过几笔,不过我在书画上的资质平平,仅以悦目为美吧。”
“嫂夫人兰心蕙质,才华横溢。”
“可惜她选择了我。”阿初内心复杂地说。
“嫂夫人?”阿次正欲说可容拜见嫂夫人的客气话,一想到现在大约凌晨一点,又把话缩回去了。他婉转地说:“今夜恐惊扰到嫂夫人了吧?”
“没事,她已经睡了。”阿初说,“说说你今夜来访的目的吧。”
“我有三张照片,想请您一同鉴定鉴定。”阿次单刀直入了。
阿初打开台灯,示意阿次出示照片。阿次从口袋里取出三张照片,依次摆放在书案上。第一张照片是徐玉真在梨花庭院里追逐蝴蝶的照片,拍摄于1910年的初春;第二张照片是徐玉真在大上海照相馆拍摄的旗袍装艺术照片,时间是1922年的夏天;第三张照片就是那张来历不明的女学生照片。
“您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吗?”阿次问。
“你自己感觉呢?”阿初反问。
“人鬼莫辨。”
阿初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照片,他把第一张照片挪了上来,说:“母亲。”
阿次瞪大眼睛看他,惊讶阿初在自己的面前,直言不讳地称自己的母亲为“母亲”,阿次的思绪有些混乱。
阿初指着第二张照片说:“易了容的假母亲。”指着第三张照片说:“假母亲的真容。”
“为什么这么肯定?”
“眼睛。”阿初说,“你看她们的眼睛,不要看她们的脸,自然就知道孰真孰伪了。这张学生照片哪里弄来的?”
“家里,佛堂底的地下室。”
“你有危险了。”阿初说。
“我要知道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也不过是东鳞西爪。你知道吗,你要调查的是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悬案,案情复杂,盘根错节,我们所缺乏的是,我们没有一个有力的当事人来提供当年的线索,所以我们无法追溯此案的来龙去脉。我所知道的所有故事,也是推测而来。”
“这样,你把你所推测的、所知道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可以接下来做……”
“做什么?”
“核对案发的时间、地点,推理细节,寻找枝蔓。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以重演故事。”
“你很自信。”
“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我现在想知道,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你的什么人?”阿初认真地问。
“朋友!”
“我是你的亲人。”阿初强调了一句。
“我们先做朋友。”阿次态度很诚恳。他举起酒杯,说:“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能够相互了解,友情能够渐进为亲情。先干为敬。”阿次饮完杯中酒后,酒杯朝下。阿初随即响应,喝完了杯中的红酒。
随后,阿初向阿次详尽的讲述了一个比较完整、可信的故事,也就是阿初讲给韩正齐听的故事。阿次的表情时而诧异、时而惊奇,时而愤怒,时而心悸。阿初发现,自己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没有掩饰心态,没有克制喜怒,他感到由衷地欣慰,毕竟血脉相通,骨肉相亲。
“在听完这个离奇而悲惨的故事后,你有什么心得?”阿初问。
“母亲和韩正齐是故事的关键人物,而慈云寺是一个关键地点,不,应该说是案发地点。”阿次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李代桃僵’而开辟道路。”
“所以呢?”
“所以,我们需要去慈云寺踏勘踏勘。”
“什么时候?”
“现在。”阿次站起来说。
“好的。”阿初穿上外套,说:“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阿初拨通了电话,等了一会儿,有人接听了。阿初说:“岳嬷嬷吗?告诉荣儿,我去慈云寺了。”他挂了电话,说:“走。”
阿次突然停下了,说:“我也要打个电话。”阿次直接拨通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值班电话,他给杜旅宁留了一句话,“老师,我去了慈云寺。”
“你为什么要通知侦缉处的人呢?”阿初问。
“正如你要通知你的人一样,预防不测。”阿次笑答。
两个人一同出来,阿次坐上吉普车,阿初站在车门前问:“你认识去慈云寺的路吗?”
“我知道大概方向。”阿次说。
“坐我的车吧。”阿初径直走到自己的汽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阿次只好跟过来,坐到副驾上。兄弟俩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尤其是阿初,他对亲疏远近异常敏感,以至于有些不习惯近距离和阿次相处。
“我们太像了。”阿次突然间冒出这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阿初发动车子。
“当时吓了我一跳。”阿次说,“以为看见鬼了。”
阿初用力一甩方向盘,汽车一个急转弯,闪得阿次身体倾斜,一仰一荡,阿次叫起来。车子此刻却又平稳地驶向洋灰马路,阿次从车子的观后镜中看见阿初眼中倏忽闪现出一抹笑意。
慈云寺依水而建,野草萋萋,清幽安静,由于此地空气新鲜,香火绵绵,所以以前有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里避暑。但是,二十几年前该寺曾发生过一次火灾,据说当时烧死了十多名香客,慈云寺一下变成不祥之地,少有香客往来。当初岳嬷嬷就是利用人们对慈云寺的惶恐心理,长期在此隐居。
阿初和阿次于凌晨三点到达慈云寺山门。阿初把车停在了山门前,由于阿次是第一次光顾慈云寺,所以他一下车,就开始缜密地观察整个寺庙的构建。
慈云寺山门是朱红色的,门槛下一片湿润的青苔,由于寺庙的年代久远,红烘漆柱子长期未经粉刷,漆皮脱落,露出惨灰色的面孔,有些凄凉。山门外有一棵巨大而怪异的古树,枝蔓横生,树干和树叶都很幽暗,感觉色彩很不正常,连树叶都给人一种僵硬的感觉。
“走吧,我们进大殿去。”阿初拍了拍阿次的肩膀,先推门而入。
阿次跟在他身后,习惯地回头看寺外有无动静,然后倒退了几步,才走进大殿。
大殿里居然点着好几盏油灯,殿内的主要内部装饰就是满墙的神仙壁画,有些画上的神仙是点了金箔的,壁画和神台都和山门一样,在无情的岁月中剥蚀了神仙光彩,残留下斑驳厚重的黑灰色。
“你看见什么了?”阿初问。
“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也是鬼魅活动的场所。”阿次说,“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阿初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不用紧张。”阿次说。
“是你过于紧张。”阿初说。
“这是什么?”阿次发现神台的帷幔下挂了几块牌子。
“祈福用的吧。”阿初顺手扯下一块木牌来看,上面写着:驱逐妖魔。
阿次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阴风瑟瑟,寺庙的佛幡伸展阴凉的幡角舞动起来,阿次警觉地拉住阿初往神柱下靠拢,他们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声音很慢,脚像踩在碎雪中,阿次从大殿雕花窗户望去,他清晰地看见一个鬼魅般的披发人影在黝黑的窗外漾动,轻飘飘的,又仿佛是一件纸衣挂在窗外招惹过路的亡魂。
阿次突然担心身旁的阿初,怕他失声叫出来,他刻意回头去安慰阿初,却见他很镇定,阿初用眼神跟阿次交流,大意是:不用担心我,全力捉鬼。
风声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大殿里的油灯在风底摇摆,火焰忽小忽大,整个大殿在灯火的摇曳下显得恐慌,连壁画上神的面孔也变得森然可怖。
一个女人的呜咽声从大殿深处传来,阿次的视线从窗外迅速转移到神龛深处,阿初与阿次形成背靠背的姿势,他们无意中形成了互相保护的意识,尖厉透骨的哭声围绕着整个神龛渗透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阿次很快判断出哭声来自神案之下,他暗示阿初一起走近神案。阿次挪开桌子,蹲下来,听动静。
这一次,他们听见了女人的歌声……
“这里应该有一道门。”阿次按着神案底铺设的青砖低声说。
“也许是门,也许是陷阱。”阿初提醒阿次,“底下有人,也许窗外也有人。”
“窗外是诱饵,底下是机关。”阿次轻轻敲击地面上的青砖。
“你这么肯定?”
“我是专业人士。”阿次微笑。他指了指地面上一块光滑、洁净的青砖,说:“这块砖就是敲门砖,它与其它的砖面不一样,没有一丝污迹。”
“你确定?”
“我确定。”阿次说。
“试一试。”阿初说。
阿次直起腰,往后退了两三步,他巡视大殿左右,拾了一根挂佛幡的长竹竿,然后走回来,试探着将竹竿的一头用力一敲“开门砖”,意想不到是事情发生了,只听“轰隆”一声,阿初和阿次脚下踩的青砖塌陷,头顶上挂油灯的横梁横腰断裂,直砸向阿初的头面,厄运当头,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