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人意料。
阿次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着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能节外生枝!
半分钟的考虑后,他戴上了手套,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把木箱四方左右的边沿擦拭了一遍,然后井井有条地放置好一大沓油墨印刷的报纸,关上箱盖,最后上锁。再让木箱归位。刚刚做完这些事,他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和荣初的说话声。
“老杜,我跟你说,我这块怀表是真金的,你买了绝对不亏。老杜,老杜……你等一下,等一等。”
门开了,阿次悠闲地躺在床上看报纸。
“回来了?”阿次很客气地打招呼。
杜旅宁扫视了全舱上下,冷冷地说:“快到目的地了,早点准备吧。”
阿次点头。
“大家有缘同坐一条船,好聚好散。”荣初不知怎地,觉得屋里的情形很诡异,突然从嘴里冒出这句话来。
杜旅宁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怎么?看报纸还戴着手套啊?”
阿次不说话了,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索性把报纸盖在脸上,睡了。
船到杭州,三个人在杭州站分手,互相握手道别,总算是“好聚好散”。
杨慕次根据手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杭州警察学校,他在校门口咨询了警卫,警卫请他到第三大道警戒处去报到。
第三大道警戒处停着两辆蒙着黑油布的大卡车,到处是持枪的警卫,有许多和阿次一样的新生在依次进行登记,并回答老师的询问。阿次看见凡通过报到处老师审查过的学生,纷纷登上那两辆蒙着黑油布的大卡车,谁也不知道车里面装了多少人,这些人将往何处去。
杨慕次加入到了排队的行列,他前面站着一个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秀丽,亭亭玉立。很快,他们靠近了负责报到的老师。
“姓名?”老师问。
“辛丽丽。”那女子答。
“录取通知书?”
“我是七分校转调过来的。”
“七分校,哪个班?”
“电讯班。”
“证件和介绍信。”
辛丽丽出示了她的证件和介绍信,阿次看见老师审核完毕后,递给辛丽丽一个盖过钢印的特别通行证,告诉她:“第二辆车,情报组。”
辛丽丽拖着行李,顺利通过关卡。轮到了杨慕次。
“姓名?”
“杨慕次。”
“证件。”
阿次递上证件。
“你的录取通知书?”
“我,我的录取通知书在半道上遗失了,真的很抱歉。”
“那么,在你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找到之前,我不能放你进去,非常抱歉。下一位。”
“老师!”阿次的手按在了桌面。
“你想干什么?”
一刹那,左右四周围上来荷枪实弹的四五个警卫。阿次的手收了回来。“我无意冒犯。”阿次解释说,“我的的确确遗失了那份表格,如果我今天不能如期报到,我将露宿街头,因为我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请您务必帮助。”
这时,岗亭里电话铃声响起来,有警卫叫负责报到的老师去门口拿一份文件,那位老师走出了岗亭,过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
“你叫杨慕次。”
“对。”阿次回答。
“你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送过来了。”老师手上的文件正是杨慕次的录取通知书,这让阿次吃了一惊,细心看去,的确是自己曾经遗失的那张表格,于是,心中更是云里雾中,昏腾腾地看着老师发给自己一张特别通行证。
“你上第一辆车,行动组。”
“谢谢老师。”阿次拖着自己的行李过了关卡,在第一辆卡车前,他的行李被告知暂时由学校监管,等于暂时没收。阿次被人送上了第一辆卡车。
卡车里全是学生模样的人,大家都不大讲话,阿次趁着这个空隙,仔仔细细把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人和事想了一遍,认真梳理每一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环节,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是老余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替自己找到了这张“录取通知书”吗?不会。从拿到这张表格,跟老余的上、下线关系就算暂时结束了,没有极特别的特殊情况,自己和老余是不能有任何接触的,这是纪律。
是上海站台处的警察帮的忙吗?也不大可能,因为如果是警察得到这张表格,会直接放到“旅客失物招领处”,至多替自己寄过来,而这张“录取通知书”是和自己同时抵达杭州的。
是荣初吗?没有理由,因为自己遇到他时,这张表格就已经遗失了,换句话说,荣初根本不知道这张表格的存在。
是杜旅宁?一个曾经遗失的皮夹,一个同船的旅客,一台崭新的美国造发报机,甚至是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模糊的线条已经勾勒出了清晰的画面……
两个小时后,载满学生的大卡车缓缓驶出了杭州警察学校的大门,命运会将他们送往何方?大家都不得而知,只有阿次知道,他正往自己作战的最前线开拔。
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的真正校址在一片丛林密布的山野里,学校活像一个洗澡盆,四面环山。两辆大卡车一路颠簸而来。进入学校后,阿次等人纷纷跳下卡车,主动帮助女同学下车,多半连抱带拉,有些同学因渐渐认识而开始嬉笑,气氛活跃了许多。阿次注意到同车的学生中,有两人像是一对情侣关系,他们寸步不离地走在一起,脸色很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阿次观察了学校内外的布置,这里岗哨分散在校园四周,每一个岗哨都占据着制高点,警卫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学校的墙外密布着铁丝网,乍一看上去,这里更像一个监狱。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像是一群戴上隐形手铐脚镣的“旅客”。但愿,他们的旅程不要太长。
“请诸位新同学到教导处领取军装,半个小时后在操场集合待命。请诸位新同学到教导处领取军装,半个小时后在操场集合待命……”学校的广播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同学们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前往教导处。
半个小时后,两个小组大约一百多人着装整齐地站在了空旷的操场上,教官们也列队以示欢迎。
在一声“立正!”的口令中,杨慕次看见了杜旅宁。
他站在学校操场现搭就的讲台上,高昂着头,穿一身笔挺的军装,戴一双雪白的手套,眼睛很冷,脸上显得很严肃,没有多余的表情。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杨慕次的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了。
“欢迎新同学来到我们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杜旅宁带头鼓起掌来,操场上响起一片附和的掌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字:学习!你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学习。学习的宗旨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工作,更好地服务于社会。也就是说,在这里,不需要任何知名度。越是默默无闻,越是善于渗透和隐蔽。”杜旅宁阴沉的目光在扫荡全场。“不过,我要提醒大家,这里不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它也不是一般的军校,它是一个秘密的全封闭的‘谍报’学校!”人群中有人发出不安的惊呼。“我就是这所学校里的最高执行长官,军统局情报处少将处长杜旅宁!在这里,我的命令就是铁的纪律,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执行,戴局长授权本人,在这里,一切手段均可使用,以维护一切铁的秩序,这里的一切我说了算!”杜旅宁看见了杨慕次。“当然,这需要你们全面的配合。我要提醒一些居心叵测的人,不要试图挑战我的权威,干扰同学们的学习,任何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不管他是谁,无论他的后台有多硬。鉴于这是一所学校,大家也都是学生,所以,在这里,所有的教官,包括我,都是你们的老师,你们以后直接称我为老师,就可以了。我的话完了。大家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来以后可以找任何一个教官谈话,包括我在内。解散。”
解散后十分钟,阿次被一位李教官直接带到了学校训导处,阿次被告知,杜旅宁要见自己。
阿次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和最佳的应对,但是,当他真正走到杜旅宁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意识到也许自己要寻求新的途径来脱困,因为这个房间太黑暗,那厚重的落地窗帘关住了所有的春光,阿次可以近距离地感觉到杜旅宁身上的杀气,杀气太重了。
“报告!行动组学员杨慕次奉命前来,请老师训示。”
“什么时候到的?”杜旅宁问。
这是明知故问。“我跟老师您同船到岸。”
杜旅宁甩手一拳,结结实实地招呼到阿次脸上,阿次脚步不稳,整个人被摔在地上,但是他的身子却像受到弹簧反弹一样,一跃而起,纹丝不动地站在杜旅宁面前。
“什么时候到的?”杜旅宁再问。
“今天中午十二点。”阿次答。
“没有去看看街景?”
“没有。”
“没有去逛逛印刷厂?”
“没有。”
“没有去伪造文件?”
阿次没有回答。
“说话呀。”
“犯法的事我不做。”
杜旅宁笑起来。“读过《曾子语录》没有?”
“读过。”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杜旅宁轻轻鼓了鼓掌,以示欣赏。“知不知道,你与其他学员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学而时习之,他们是来学习的;传不习乎?你是来温故而知新的。不是吗?”
“不是!”阿次坚决否定。
“不是?你是什么专业毕业的?”
“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
“什么专业?”
“金融管理。”
杜旅宁毫不客气地迎面又给了阿次一次重击,这一次不等阿次反应过来,又补了一拳,阿次再次被打翻在地。
阿次这一次没有逞强,他停顿片刻,才慢慢爬起来。“对不起。”阿次说。
“什么?”
“对不起,老师。我无意触犯您的尊严。”
“可是你已经做了。”
“不知者不罪!”
“说得好!”杜旅宁顺着桌子走过去。“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想通。你说你是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毕业的,我们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是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毕业的,那么,问题来了,难道财经专业也教人溜门撬锁?回答我!”
阿次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是不能回答?还是根本就无法回答?我们这一行你已经学过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没有!”
“你驾轻就熟!”
“没有!”
“有!”
“你诬陷我!”
“我为什么要诬陷你?你初来乍到,我跟你还很陌生,我为什么不诬陷别人,而偏偏要诬陷你?你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会开锁,我私自动了您的私人物品。”
“避重就轻。”
“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一家锁具厂勤工俭学。我不仅学会了开普通的家用锁,而且会开保险柜。”
“一个上海大银行家的少爷,也会勤工俭学?”
“信不信由你。”
“你姑且言之,我姑妄听之。也许我们要等你新一轮调查报告回来以后,才会有第二次真正的谈话。”杜旅宁头也不回地把手一抬,指着门说:“出去!”
“是!”阿次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通往杜旅宁办公室的另一道门被推开,军统局少校女特务俞晓江手里拿着一本卷宗走了进来。她相貌平常,眉宇间透着精明,是那一种喜怒哀乐都不会被人轻易察觉的人,也是那种一扎进人堆里就找不到踪影的人。
“都听见了?”杜旅宁问。
“是的,处座。”
“你怎么看?”
“应该说他有完美的涵养和坚强的毅力。”
“评价很高。”杜旅宁点燃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什么?”
“是‘上海7号’所提供的杨慕次家庭材料,我已经委托了我们在日本东京的线人调查杨慕次在国外的所有材料,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们会得到一份有关杨慕次身份的完整分析报告。”
此刻,窗外隐隐有雷声传来,杜旅宁猛地拉开窗帘,天空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远处山涧高大的翠木几乎要遮住杜旅宁远眺的视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杜旅宁说。“杨慕次如果没有问题,那么,这个学生,我亲自带。”
“是,处座。”
暴风雨真的来了。
在特训班为时一星期的超负荷急训中,有许多学生体力不支病倒了,问题是在这里受训的学生没有资格享受病假,于是,有一名女学生在即将结束的残酷军训中溺水身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们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冲击了学校的教导处,教师和学生双方发生激烈冲突,闹到最后,由枪声来解决事态。
而杨慕次却丝毫没有参与这次过激行为,他在军训之余,一心一意地跟着俞晓江学习接收密码和拆卸、组装电台。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见了一对情侣同学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