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寒色。
月亮阴森森地露出惨白的脸,阴凉地抚摸着大地。
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里,风雨剥蚀的红漆大圆柱底,聚集着几个神情凝重,内心悲伤的人,他们默默地站在空旷、冰冷的内殿,为牺牲的战友送行。
荣华的追悼会,没有灵位,没有骨灰,没有遗照,没有墓碑。中央特科“红枪队”的成员们将泪水与悲壮深深掩埋在心底,复仇的星星火种随悲风而燎原。
风声有节奏地敲击瓦檐……
“红枪队”的副队长钟云迪冷峻地听着风声,眼里含着对战友诀别的深情,声音低沉地说:“‘时雨’同志,一路走好。‘飘风’同志也来为你送行了。”
众人诧异地往外看,什么也没有,还是风声,悲风呼号。
大家都明白了,低头默哀。
“为千百万劳苦大众求解放而奋斗!革命者的精魂生生不息!”钟云迪慷慨激昂地说。“‘时雨’同志,请安息。”众人掏出枪来,由于不能鸣枪致敬,所以,改为对天举枪示意,完成整个悼念仪式。
“同志们,由于叛徒出卖,中央特科现在身陷险境,为此,中央特科重新启动最新方案,唤醒了冬眠的蛇,由他直接接替‘时雨’的工作。换句话说,‘时雨’同志牺牲以后,新的‘时雨’已经到位。‘时雨’同志向我们发出一级警告,即中央特科内部潜伏着军统的特务,代号‘铆钉’。”钟云迪说到此时,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塌陷,脸若秋霜。
“中央特科领导伍豪同志命令我们!”
全体肃然,立正。
“第一,铲除内奸;第二,保护特使;第三,严惩叛徒。为全国中共特委工作会顺利召开,扫清障碍,保驾护航。”
“保证完成任务。”众人异口同声。
夜幕深垂,夜光惊慌失措地跑进黑沉沉的山峦。
荣府大院,三太太的房间里十分温暖,丫鬟杏儿受了荣升的特别嘱托,精心经意地照顾着三太太的饮食起居。三太太并不知道荣华已经随风雨而去,荣家上上下下都把这不幸的噩耗埋藏在眉尖眼上,对三太太格外的低眉顺眼。因为可怜三太太,大太太也就依了儿子的意思,把荣华的死讯瞒得密不透风。
三太太识字不多,不喜欢看报纸;三太太讲究排场,不喜欢亲自去逛街买东西,想买什么,多半叫店主派伙计送来。这些习惯,都暂时成全了荣升的一片苦心。
杏儿强装着笑容,替三太太熏香,她把翠笼搬到三太太的身侧,一股沁香窜上来,直逼肺腑,三太太却突然感受到腐朽的味道。
“杏儿。”三太太懒洋洋地伸着腿,说:“我前几日病怏怏的,怎么你二小姐,也不回来看看我?你没叫大少爷给她打电话吗?”
“打了。”杏儿依旧清脆干净地口吻,“二小姐忙着呢。她的书店要在南京开分店,她去了南京,忙得什么似的,你这点小病小灾,别打扰二小姐赚钱。怎么?你嫌我伺候的不好?想着法子挤对我啊?”
“我的儿。”三太太亲热地伸出手来,掐了一下杏儿的脸蛋,“牙尖嘴利,看以后谁敢娶你。”
“我还不肯嫁呢,我伺候您一辈子,好不好?”
“傻话。”三太太坐起来,“我不是那黑了心的妇人,买了丫头来,呼来喝去地作践,都是爹妈生的。你放心,将来你的终身包在我身上,什么穷小子、村夫、赶马的,咱都不嫁。等将来,我们荣华嫁到豪门去做少奶奶了,我把你陪嫁过去,做二房。”
“得得,我呀,不稀罕。”杏儿背转身,眼睛里有泪花。
“怎么了?”
“熏到眼睛了。”杏儿笑着说。
三太太笑。
“大太太说,前几日,她到绸缎庄上去,给二小姐定做了几套衣服,今天送过来了。大太太叫您给挑挑,看合适不合适?”杏儿镇定自若地一边说话,一边把新做的“殓装”铺开,让三太太亲手挑选。
三太太皱着眉,说:“颜色不鲜艳。平白无故的,干吗给她做衣裳?”
“听说二小姐的生意做得好,给府里赚了钱。大太太给她做几件衣服,也算是褒奖褒奖。”
“哼,要说做生意,谁有我们荣华精明啊。”三太太来了兴致。“别说现在大太太管着家业,到将来,能指望上大少爷吗?不能!还得靠我们荣华。”她认真、仔细地挑衣服。“旗袍啊,总要铺翠、缀金才好看,华美,时髦……”
杏儿低着头,一阵风偷袭而来,把殓装吹得冰凉。
“梨云阁”灯光昏暗,荣升手里捧着荣华的遗照,痴呆呆地坐在雕花木椅上,他双眼深陷,头发凌乱,神情黯然。丽水陪着大太太唉声叹气地抹眼泪。
“儿子打算明天夜里,替二妹下葬。”荣升脸色灰暗地说,“就埋在大妹旁边,她们彼此好有一个照应……”他痛苦地说不下去了。
大太太心里很难过,尽管她对三太太十分鄙弃,尽管她与三太太永远都不属于同一航道,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对三太太的不幸遭遇,大为同情。
“你现在瞒着她,将来她要知道,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最后一程都没有送,她会怎么想?”大太太考虑得很远。
“现在告诉她,等于现在就杀了她。”荣升说,“我想,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到她的亲生母亲痛苦绝望的一幕。”
“将来,可怎么好?”大太太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荣升无法作答,他把头深埋下去,前额触到冰凉的相框上,泪水顺着眼角溢出,洒落在遗照上。
“我倒有个法子。”丽水说,“二妹不是一个很左倾、很新潮的人吗?现在,有许多大学生都往延安跑。我们就说,二妹啊,到延安去了。”
“去延安?”大太太很狐疑。
“当局不是抓共党,抓得很厉害吗?抓到是要枪毙的!仅这一条,三太太就不敢闹了,大家三缄其口,这个谎啊,可以一直撒下去。”
大太太和荣升互相看看,几乎同一时间说:“成吗?”
“成!”丽水拍胸脯。
“那就这样吧,人,只要有希望,就会活下去。”大太太意味深长地对荣升说,“书店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韩局长说,是有人蓄意放火。”荣升说,“损失惨重,儿子打算把书店重新修复起来,算是对二妹的怀念。”
“需要一大笔钱啊。”大太太在心底默算重建书店的开销,“而且,书店开起来,也需要有可靠的人经营。”
“儿子想……”荣升抬眼瞄了一下母亲,说:“让荣归来做,他一定会经营得很好。我们母子需要为他做点事,您说呢?”
大太太脸色很黑。
“随你的便吧。”大太太的眼皮终于低垂下去,算是答应了。
清晨,雅淑从温暖的被窝里醒来,身边的枕头巾上,留有阿初的头发丝,雅淑确定这美好的良宵,并非是一场华丽的春梦,而是,真实可信的美梦。
她披衣下床,听见外面有搁置杯盘的清脆声音,当然,还有情人的脚步声。
她心满意足。
她的目光从门缝里伸展开去,一直流连在情人来回走动的皮鞋上。
门被轻轻推开,梳妆已毕的雅淑,仪态端庄地出现在阿初面前,她的身上弥漫着淡雅的香气,敞袖短袄,宽袍窄腰,高跟鞋系着情色的足,眼里含着绵绵情意,向阿初轻盈地走来。
“早。”阿初说。
“早。”雅淑说。
“我做了早餐。”阿初微笑地替雅淑搬开椅子,殷勤地让她坐下,“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雅淑的眼里看不见佳肴,只有陶醉。
阿初宛若秋水的关爱眼眸荡漾在雅淑心底,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爱情旅途中所有强迫终止的记忆又婉转回到自己的眼前,压迫着自己脆弱及敏感的神经。
“怎么了?”阿初关切地问。
“谢谢。”雅淑感觉失态,再一次对情人报以最甜美的微笑。
“你笑起来很美。”阿初在她对面坐下,替她倒了大半杯牛奶。“你知道吗?像你这样优雅娴静的女人,很难寻觅。”
“优雅娴静,也许只是外表。”雅淑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女孩子都很优秀,她们衣着华美,吸收西洋人的时髦,懂得把握人生的幸福。”
“欧风美雨的确造就了一大批社会的新女性。不过,有很多骄傲的女孩子并没有学到先进的思想,只学会了包装。”阿初说,“她们穿穿名牌,化化妆,学学仪态,有时还能造造假。惟其不能开口讲话,一旦开口讲话,高低雅俗就立竿见影了。”
“你喜欢怎样的女性?”雅淑问。
“进亦不喜,退亦不忧。”阿初答。
“我好像不是这种类型。”雅淑平视着阿初的眼睛,一点也不含糊。
“我欣赏你的眼光。”阿初平静地说,“其实,你自己也不见得就真正了解自己。你知道吗,你无论是在家族的显赫、还是家族没落时,你都做到了进亦不喜,退亦不忧。只是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而已。”阿初放下手中的餐具,说:“你很坚强。”
“坚强,好像是你的专利。”雅淑说。
“你喜欢用相同的话来报复我吗?”阿初笑。
电话铃声响了。雅淑很诧异,她扭过头去看,客厅里的墙壁上,挂置的一个老式话机在振动。
“真没想到……”雅淑说。
“没想到什么?”阿初走过去,接电话。
雅淑用餐巾揩了揩嘴,跟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部挂机是装饰品。”
“艺术品。”阿初说,“不过,很适用。”他拿起了话筒说:“喂,哪位?”
“先生,是我。”话筒里传来韩正齐的声音。
“什么事?”
“有关二先生的事。”
“你在哪里?”
“警察局。”
“过十五分钟,在警察局路口的小餐厅见。”阿初挂了电话。
“要出去吗?”雅淑问。
“是的。”
雅淑去衣架上替阿初取外套,她站在门口,让阿初第一次感到“家”的温暖。他情不自禁地想拥抱她,可是,他没有把想象付诸于行动,他只是接过外套,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我会对你好的。”
雅淑的气血又一次上升,她点头微笑,这微笑发自内心,再没有丝毫粉饰的味道了。
阿初出门了。
他身后,阳光满地。
阿初离开梅花巷不足半小时,李沁红就接到了在梅花巷设伏特务们的详细报告。他们详尽地描绘了阿初整夜的流连住所,还有那女人的详细资料。
当这些材料一一摆到李沁红的桌前时,李沁红几乎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最明确的判断:这个阿次的哥哥,绝不会是共产党。
因为,如果他是共产党,绝不会把自己的情人置于险境;如果他是共产党,事发之后,他能够若无其事地自由出入梅花巷吗?他连一丝一毫的嫌疑都不肯回避,原因只有一个,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情人的隔壁就是共党的一个联络点。
所以,杨氏兄弟的共党嫌疑,应该排除。那么,谁是那个神秘的接听电话人呢?
李沁红为人极端敏感,她像一只灵敏的猎犬,沉溺于对中共特科的捕杀游戏。她之所以没有去荣府搜查,一来,荣华不可能把电台等机要放在家里,荣华书店的焚毁,其实就已经证实了她的推断。二来,认可荣华的车祸是出于偶然,而不是肆意破坏,可以达到麻痹中共特科的作用,使他们相信,由荣华租借的梅花巷,还可以继续使用。她可以放长线,钓大鱼。更何况,她的“铆钉”已经牢牢地钉在了敌人的心脏里,她相信,只要共党不放弃这次全国特委扩大会议,她就一定有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餐馆里,坐着一个戴着大礼帽的男人,围巾缠绕着脖子,遮足了半个脸。
钟云迪在这里等人,等第三个要谈话的人出现。
人来了,穿着宽大的绸褂,生意人打扮。坐在钟云迪对面。
“早来了?”那人打招呼。
“是的。”
“这么急把我叫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组织上决定,临时征用你的住所,为临时联络点,负责特委的分组讨论。”
“我的家在四马路,合适吗?”
上海四马路极为繁华,人流纷杂,地形复杂。
“闹中取静,险中求安。”钟云迪说。
“好吧。什么时候?”
“今天。”
“今天?”
“对,现在。”
“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来人显然有顾虑。
“时间不长。”
“为什么不启用梅花巷呢?”
“梅花巷将用做中央特委会议的正式会场。”钟云迪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有了。不过……”
“什么?”
“上次恒吉里的事件,我怀疑,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他迟疑了一下,“当然,我本人是会议的书记员,又是那天最后一个离开恒吉里的人,我的嫌疑最大……”
“组织上是明察秋毫的。”钟云迪说,“你不必背思想包袱,相信组织,等待调查、澄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我相信组织!”他的神情很激动,伸出手来紧握住钟云迪的手,说声:“保重。”很快离开了小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