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杨慕次先生。我们彼此认识一下,我是你的主治大夫夏跃春。”夏跃春面色和蔼地替阿次拉开白色的帘幔。“你不要讲话,也不要试图讲话,起码在一周内,我希望你能够静养,并绝对保持安静,以免胸骨创伤再度迸裂。”
极少受疾病之苦的阿次,这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心之痛。身体的创伤是其次,他难以忍受的是失去战友的悲哀。
荣华在血与火中涅槃。
自己却在血色中得以重生。
他内心的痛楚比身体上的疼痛来的更加猛烈,泪水悄然滑落在白色的枕巾。
“麻药过去了,是会很疼的。”显然,夏跃春把阿次的泪水看作是忍耐痛楚的表现。“你年轻,很快就会挺过来。”
阿次的手举起来,向医生致谢。
“不用谢,我和你哥哥是老友。”夏跃春很突兀地讲了一句话,阿次的目光锁住他的面容。当然,是疑问。
“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就是你的亲哥哥,你要谢,留着精神谢他。你知道吗?你的血型是Rh阴性A型血,是稀有血型。没有他及时给你提供血液,你的身体早就冰冷了。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阿次无语。
“你哥哥叫我代为转达你几句话:最近外面的空气很阴冷,悲风满路,天气也变得动荡不安。多事之秋,善自保养。”
阿次突然想说话,夏跃春制止他。“他过几日来看你,有什么话,你直接跟他说。现在,你需要绝对的安静。”
阿次尊重了医生的建议,渐渐平复心态。
“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的妹妹昨天守了你一夜,今天早上,她回家替你去拿换洗的衣服了。你好好休息吧,记住,绝对安静。”
杨慕次在医生温馨的提示中合上双眼,他真的想就这样睡过去,如果自己永不清醒,是否会换回荣华那灿烂美丽的笑容呢?如果是,他情愿以身相替。
荣华冰冷的尸体躺在“春和医院”的太平间。
荣升眼前漆黑一片。他是接到警察局韩副局长的电话后,一个人出来的,他没有告诉母亲和三太太,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医院的。
荣升在来医院的路上,满脑子都想着荣华小时候的模样,眼尖心亮,不爱讲话,她喜欢玩水,拿他的皮鞋当小船,放到大浴盆里看皮鞋摇晃、左右摆渡。“船”如果倾覆了,她会发出很认真地尖叫。她喜欢玩火,拿他的墨迹未干的诗稿往炭火盆里扔,看火苗子烧卷香笺,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地笑。当时,大太太说:这女孩儿在学“黛玉焚稿”,将来准有些才气。没算到,她不仅有了黛玉的才情,还兼了黛玉的薄命。
荣华生性含而不露,不善于讨好长辈,周旋姊妹,很容易受到大家庭家长的冷淡和遗忘。父辈对子女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不合理的偏爱,就像十指伸出有长有短。
荣华没能出国留学,因为父亲不愿意栽培女子;荣华一直没有嫁人,因为母亲不想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一个庶出的女儿身上;荣华不常回家,因为家人从来没有重视过她,包括荣升自己,从没有真心关心过她。他感到惭愧和悲凉。
当荣升看到荣华面目全非的尸体时,他不能接受,他不愿意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他恸哭,蹲下去,哭得像一个大孩子。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荣升哭泣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平间里回荡。
“为什么呢?”同样的问题,李沁红也在问自己,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天衣无缝的计划被凭空撕破,而且,警察局拟出的事故报告分析原因居然是地处交通事故多发区,由于单方面操作不慎,遂酿成惨祸。生命可贵,须认真吸取教训,云云……简直就是一篇措词搪塞的官样文章。
李沁红想如果荣华撞车是偶然,那么,华美书店的火灾也是偶然吗?一天之内,在同一个人身上,会有两次致命的偶然发生吗?不可能。除非,她是故意造成一次偶然,所以焚毁书店就成为必然。一个女人用生命去制造一次偶然的车祸,必然有她非撞不可的理由。她在保护她的同党,或者是,她在挽救一次足以灭顶的危机。那么,她应该在侦缉处出发前,就已经得到了她所需要的情报。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侦缉处里有内鬼。
谁都知道有内鬼。
谁都不知道,谁是内鬼。
这个内鬼,现在还逍遥法外。
李沁红站在侦缉处处长办公室的窗口,凝视着窗外的风光。突然,她发现窗沿下的红砖有一截非常干净,仿佛有人曾经从这个窗口跃下,这样好的身手,在侦缉处没有几个。这时,高磊和熊自达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办公室。
他们是去租界和英国巡捕房交涉的,车祸那天,他们在戈登路逮捕的几名共党嫌疑人,全都被英国巡捕房的巡警截获了,说他们无权在租界抓捕犯人,想要人,可以,先办引渡手续。
“怎么样?”李沁红问。
“什么怎么样?”熊自达气愤地把帽子摘下来,扔在桌上。“水泼不进。”
“共匪在上海经营多年,这一次,他们铤而走险,聚精英于会,也绝非仓促行事。”李沁红说。“处座,且释烦躁,垂钓的乐趣,就在于耐心等待,等待鱼儿咬钩的瞬间。”
“鱼钩在您的手上,我和处座,只有临渊羡鱼的份。”高磊朝天花板上吹了一口气。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每次行动,你都是事先保密,疑神疑鬼。还不是怕我们抢了你的头功吗?你在共党那里安插了卧底,为什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呢?”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通途,你没有情报来源,证明你无能。”
“是呀,我无能,你能干。逆风逆水,你把唯一的船开走了,叫我和处座无舟可渡。”
“你别把自己和处座相提并论。”
“是啊,我是不敢和处座相提并论,哪像你啊,你不一直就盼着和处座,双峰并立,二水分流吗?”
“你!”
“好了!”熊自达发话了,“吵什么,有这闲工夫在这里争鸣竞胜,不如抓两三个共党回来,给我看看。”
李沁红听出处长话里透着辛辣的味道。她看不起熊自达,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能力和智力高出熊自达数倍,熊自达应该听命于自己,自己怎么也不肯在熊自达面前俯首帖耳。就在短暂的沉默中,电话铃声响了。
李沁红和熊自达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电话,熊自达的手压在了李沁红的手背上,李沁红在高磊略带调侃的眼神中,尴尬地抽回手。
熊自达接听电话。
李沁红伸展五指,故意欣赏自己修长的指甲。
高磊哼起江南小曲。
“喂,你找李组长?”熊自达看了看李沁红。李沁红示意熊自达继续。“她不在,你有什么要紧事,可以直接对我说。对,我是侦缉处处长熊自达……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时候?大约几点?如果,让你再听一次他讲话的声音,你是否能够识别?准确率?”
“100%。”对方说,“我从电话里辨别声音,准确率是100%。”
“好,我来安排,一个一个过筛子。”熊自达面色阴沉地放下电话。
“什么事?”李沁红问。
“你的‘铆钉’说,他曾经在事发前一小时之内,给我们侦缉处打过电话,并明确告知共党集会之门牌号码,恒吉里1141号。”
“谁接的电话?”高磊和李沁红异口同声地问。
“共党。”熊自达说,“谁接的这个电话,谁就是埋在我们内部的‘铆钉’,一定要把这根钉子找到,拔除它,剿灭它。侦缉处所有人员,下午集体集合。我要通过一部电话……”熊自达拿起电话的话筒,“让白骨精现出原形。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进行逐一筛选和淘洗。我就不相信,这一次他能安然无恙的过关。”熊自达重重地搁下话筒,“传我的命令。”
李沁红和高磊立正。
“立即将恒吉里1141号、梅花巷5号,进行严密监控。放长线,钓大鱼。”
“是。”
“报告。”刘副官在门口喊。
“进来。”
“处座,刚才警察局派人致函,说恒吉里1141号发生命案,一位老年保姆死于非命。因命案所发生的时间、地点,跟我们追捕共产党的时间、地点相吻合,所以,韩局长把这个案子移交侦缉处处理,如果,我们不受理,他再派探员去接手。”
“韩正齐做得不错。”李沁红习惯性地越俎代庖,她伸手接过了文件,又忽然自觉失仪,一个漂亮的转身,立正,把文件恭谨地送给熊自达。“处座,我想加派人手在恒吉里一带强行搜查,给共党一个错觉,我们还在盲目的、无目的的寻找他们的机关。这样,一来,可以保护我们的‘铆钉’,不招致共党的怀疑。二来,他们很可能重新启用梅花巷5号作为联络点。第三,共党的特委会议没有开成,他们必然还会选择新的可靠地点,举行会议。那时候,我们的‘铆钉’会带给我们真正的惊喜。”
“说的不错。”熊自达之所以肯对李沁红再三忍让,是因为李沁红曾经是杜旅宁的地下情人,而自己与杜旅宁是同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侦缉处需要有“两军对垒”之势,他才能从容不迫地控制全局,何况,李沁红确是一名干将。出生入死,也替自己挣过军功。虽然太跋扈,不过,有本事的“孙悟空”总比没用的“沙和尚”好。
“去恒吉里1141号勘测现场的人员,我建议,交由警察局比较妥当。可以迷惑共党的视线。”高磊说。
“就这么办。”熊自达说。
“不过,处座,我想电话辨音的事,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漏掉。”李沁红说。
“谁?”
“杨慕次,杨副官。”
“你不会吧。”高磊替阿次鸣冤,“他都撞成那样了,你还怀疑他?他要真是共党,那女共党会撞得这么狠?”
“那个女共党是怎么知道这辆伪装的运输车上坐的是侦缉队里的人?”李沁红反问,“答案只有一个,她认识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她知道这个人是侦缉处的人,当然,她也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
“你干脆说,我就是那个共产党。”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李沁红得意地笑起来。“也许,两个都是。”
“要说高队是共党,我不信。”刘副官说。
“你言下之意,杨副官的嫌疑最大?”熊自达问。
“我没说。”
“我想起来了,阿次曾经回来替我拿过公事包。”熊自达自言自语地说。
李沁红的嘴角绽放出诡秘的笑容,她预感自己要抓住谜底了。“我们应该去看看这位小朋友了……”
梅花巷7号。
雅淑穿着一件中式立领带小坎肩的绣花旗袍,夹着一个款式新颖的皮包,从院门里出来,阳光灿烂,闲云几缕,正好映射了她现在的心情。
自从那天“白玫瑰舞厅”的大班主动找到自己,问自己愿不愿意去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而且工资从优。仿佛命运向自己打开了另一扇关闭很久的幸运之门。
雅淑情愿相信这是“神”赐予的福音。
她的父母由于疾病的困扰和经济的负债,已经先后辞世了。一个孤女在孤立无援之际,选择了出卖笑容和舞技。
她曾经想过去找荣升,但是,每当自己走到荣家大门口,她那可怜的自尊立即就来侵扰她的心脏。自尊告诉她,谁都可以找,不能去求荣升,他会更加看扁你,他会施舍钱财,但是,他的眼神一定是蔑视的,冷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