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烟撕裂铁皮般蹿升,小汽车像出鞘的利刃扎进了卡车那坚硬的铁壳。小汽车保险杠支离破碎,车体肢解。
生命如火似的燃烧。
生命的音符随着烈焰升腾后戛然而止。
巨大的冲击力撞击着阿次的身体,阿次的头撞上了挡风玻璃,他的头部、脖子、胸部遭到正面袭击,双腿的膝关节处仿佛断裂般疼痛。血从他的额头漫出……
他有知觉,但是,动不了。
高磊只受了轻伤,他跳下来大声喊叫。
车上隐蔽的特务全都被撞得七荤八素,纷纷下车。车祸现场一片狼籍。
丛锋在拥堵的人群里,眼睁睁看到了荣华撞车的一幕,他悲愤地转过身,挤进人群,很快穿进小巷,消失在夜幕中。无数个特殊身份的人,都默默转过身去,从街角拐进小巷,绵长的石板路上,留下他们斜长的身影和无声的泪水。
风摇曳着大街上的法国梧桐。
火燃烧着。
人疏散了。
警笛声,风声,火势,人喧,乱作一团。所有声浪骤然轰响,草木皆腥。
李沁红大声地斥责高队长,高磊也在发脾气,阿次的身体被卡住了,高磊想尽办法才把他给弄出来,阿次昏迷了。所有侦缉处的车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恒吉里路以外。
拉网袭击,彻底破产了。
丛锋穿过小巷后,沿着大街全速奔跑,他的目的地是荣华的“华美书店”,他必须抢在特务前面去焚毁隐藏在那里的电台或是机要文件。
恒吉里路口上,李沁红正和闻风赶来的租界巡警交涉,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也带着人于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
熊自达气哼哼地从吉普车上下来。韩正齐是曾经在一次市政府会议中认识熊自达的,当时他只是配合侦缉处处理一些复杂管区的人口调查,包括租界地段的人口户籍普查。他对熊自达的了解不多,但是,他知道,侦缉处历来有“秘密逮捕”、“秘密枪决”的特权,他们今天如此大规模的卡在恒吉里路上,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所以,韩正齐主动走过来,礼貌地和熊自达握手。
“熊处长,你们是不是有秘密任务?”
“已经不是秘密了。”熊自达一边取手套,一边用手驱赶烟尘。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韩正齐公事公办地问询他的意见。
熊自达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都不做,就帮忙了。”
“不,处座,韩副局长来的正是时候。”李沁红跑了过来。“韩副局长,我们需要你立即替我们查出这辆肇事小汽车的来历。在上海拥有汽车的家庭并不多,请您马上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
“好的,没问题。”韩正齐说完,立即去办事了。他叫人抄小汽车的牌号,自己亲自打开了乌黑的车门,里面的人已经不复容颜……
“是个女人。”他说,“应该很年轻。”
同时,在另一处卡车旁,高磊和刘副官两个人满身大汗地就地抢救人事不醒的阿次。刘副官用力按压阿次腿上的出血创口,他的手帕已经被血浸湿透了,高磊撕了上衣替代绷带,替阿次包扎伤口。
李沁红再一次来催促高磊带人去沿街搜捕可疑人员,这一次,高磊不买账了。“你眼瞎了,阿次伤到动脉了,会死的!你到底是不是人啊!”他无所顾忌地高声咒骂。
李沁红伏下身子来看。果然,杨慕次脸如白纸,呼吸困难,他左腿的伤口处血势凶猛,鲜艳的红色呈喷射状涌出。
高磊费力地按压住阿次的股动脉,以免失血过多。“该死!我根本无法松手!”
“你叫手下来做。”
“你以为谁都会做吗?杨慕次是杜先生的爱徒,他要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手上,你认为杜先生会放过我吗?”
“你怎么知道他是杜旅宁的徒弟?阿次告诉你的?”
“是杜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的,要我看着他!”高磊在吼。
“叫担架。”李沁红终于妥协了,“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春和医院,就在附近。”一个小特务说。
“快,送医院。”
一辆军车很快掉转头,开过来。高磊、刘副官等人亲自把杨慕次送上车。李沁红见高磊包扎得太狠,怕缺血引起股头坏死,亲自上车给阿次松止血带,两三分钟松一次,她和高磊换着来。他们两个跟着车走了,刘副官留下来,带了一队人,挨家挨户地盘查可疑人员。
韩正齐从另一侧,默默地看着那一边的混乱和焦虑,他看不清伤者的脸。这时,他的一个手下跑来了。
“报告局长,车子查到了。”
“谁家的?”
“上海荣家。”
“荣家?”韩正齐愣住了,“车主的姓名?”
“荣华。”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局长。”
“回来。”韩正齐叫住了他,“这件事,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
“是。”
韩正齐走到自己的汽车前,他来回巡检一遍,悄悄地钻进一个临街的绸缎店,柜台上,有一个醒目的红色电话机。
晚上八点半左右,正是华灯初上之时,阿初正准备出门去梅花巷。他已经买下那套荒芜的小院,并请人去打扫干净了,野草也除得差不多了。岳嬷嬷提议在院子里挂上红灯笼,喜庆。她说,杨家很久没有什么喜事了,不如借着买新房,放放炮仗。
阿初知道岳嬷嬷误会了,她以为自己有了女人了。阿初不解释,他喜欢保持沉默。
阿初的贴身保镖刘阿四进来,告诉阿初的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阿初出门之刻,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
“喂。”阿初接电话。
电话那边是夏跃春的喘息声:“阿初,你弟弟出事了。”
阿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稳住神问:“什么事?”
“车祸。”
阿初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凝住气再问:“人还在吗?”
“在。”
阿初心口顺了一口气,“在哪里?”
“我的医院里。”
“清醒吗?”
“昏迷。”
“有没有生命危险?”
“有。”跃春又补充了一句,“很危险。”
“出血吗?”
“大出血。”
“静脉还是动脉。”
“动脉。”
“血压?”
“测不到。”
“他需要血浆,你知道,他和你一样是Rh阴性A型血。我已经把你预存的血浆全部取出来了,先给他用,估计还不够,你必须来。”
Rh阴性A型血,是稀有血型,在国内的比例是千分之三。阿初是学医的,他知道自己的血液属于稀有类,所以,为了预防万一,他在夏跃春的血库里,预存了自己的血浆,没想到救了阿次。
“我马上来。”阿初刚挂电话,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拿起电话,说:“我马上到。”
“先生!是我。”电话里传来韩正齐的声音。
“有事吗?”阿初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要出大事,或者说,已经出了大事了。
“荣家二小姐没了。”
“没了?怎么死的?”
“车祸。”
阿初下意识地一跺脚。
“荣二小姐开车撞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军车,现在他们正催着我查这辆车的主人是谁。我正在拖延时间……”
“做得好!”阿初说,“半个小时后,你告诉他们答案。”
“好的,先生。”
“还有,韩禹在家吗?”
“在。”
“你马上给他打电话,叫他立即到春和医院,我需要他帮忙。”没等回答,阿初就挂了电话。一边疾步如飞,一边吩咐刘阿四,“带上几个弟兄,马上到‘华美书店’,二十分钟内,烧掉那家书店。”
“烧?”刘阿四愕然。
“烧!”阿初全速行进,走到车门处,说:“全烧掉,要烧得一干二净,才能保证二先生绝对安全。告诉陆良晨立即找到少爷,送少爷到春和医院,越快越好。”
阿初坐上车,急驰而去。
春和医院,手术室的走廊上,散坐着高磊和几个侦缉处的小特务,他们窃窃私语,大约在讨论撞车事件的蹊跷。李沁红抽着烟,想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事。
阿初到了,他行色匆匆、满脸乌云。
高磊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地转过身子,看手术室的灯,灯光依然明亮,说明手术还在进行。
阿初一看他们,就知道他们是阿次的同事。
“谁开的车?”阿初厉声问。他的眼底闪着寒光,锋芒足以杀死在场的每一个人。
其实,不等他开口问,高磊已经反应过来,杨家兴师问罪的来了。他主动站出来,以示歉意。
阿初走到他面前,两眼冒着火星,逼得高磊不自觉地退缩到墙角。
“大……哥,有话好说。”
“谁开的车?”阿初居高临下地逼着高磊问。
“我……对不起。”
话还没讲完,高磊已经被迎头痛击,阿初动手打人了。侦缉处的人一下子围拢过来,连李沁红都觉得非常意外,虽然阿初一进门,她就知道此人会衅事,但是,敢动手打侦缉处的人,她还没见过。
“干什么?”
“想打架啊?”
“有话好说啊。”
“不想活了?”
虽然有一帮兄弟撑腰,但是,高磊始终觉得自己在阿初面前腰硬不起来。因为,同一辆车坐着,一个重伤,一个连头发丝都没断,说不过去。
“大哥,冷静点,冷静。有话好说。”高磊的鼻子虽然出了血,但是认错的态度很端正,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