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是需要血性的。
不仅需要血性,还需要勇气。
韩正齐就是靠着自己军人的血性和男人的勇气扣响了扳机。
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神经拉伸成一根即将断裂的钢丝,胸口裹挟着一团快要熄灭的热气。不过,他还活着。
子弹并没有射穿他的头。
他记得,来之前他检查过弹夹,弹夹里有子弹。
阿初冷漠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还有勇气开第二枪吗?”
韩正齐面色苍白,抽紧了心。为了男人最起码的尊严,他必须开第二枪。可是,他手臂酸软,额头上渗出汗珠,他预感自己无能为力了,他再也恢复不了自杀的勇气。
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的世界里,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孤独地徘徊在荒郊野外。
他看见自己一身湿漉漉的全是血。
他看见自己把枪口对准阿初,阿初的脸又变成了真的徐玉真。徐玉真盯着他的眼睛,眼神空洞,是死人的目光。
自己真该下地狱。
韩正齐发现自己真正精神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对徐玉真的单恋。只需要手指轻轻一扣,自己就可以解脱了,他已经闻到了泥土的香味。
他开了第二枪,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刘阿四和陆良晨打开了茶室的门,阿初举手示意他们在门外等候,韩正齐虽然机械地应声倒下,虽然他的太阳穴疼得厉害,但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依然活着。
这是一枚空心弹。
“我原谅你了。”阿初平静地说,“我并不想用这两枪来羞辱你,我要你知道,从前所有的罪孽,你已经偿还了,你的生命经历了一次轮回。你有两次机会杀死我,你放弃了。你放弃了生命,承担了罪责,挽回了信誉。”阿初主动向韩正齐伸出手去,“我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继续下去。再没有任何阻力,我需要你!社团需要你!”
这是一种姿态。
韩正齐感到惊异,又对阿初的宽容,产生了敬意。他心情复杂地握住了阿初的手,两个人同时站到了阳光下。
“你枪里的弹夹,我已经叫你身边的人替你换过了。”阿初从衣兜里掏出装满子弹的弹夹,扔到茶几上,“韩禹在国际大饭店三楼306室,他被人注射了麻醉药,估计现在还没醒,你立即送他去医院,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这是306房的钥匙。”阿初把钥匙扔到韩正齐的手上。
韩正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阿初的可怕和冷酷。
“先生,谢谢。”韩正齐揣了钥匙,飞奔而去。
阿初也走出茶室,他听见门外汽车声和警笛声,嘈杂的脚步声。韩正齐带着他的手下去国际大饭店了。
陆良晨给阿初披上外套,夏跃春的车子开到他面前。
“你怎么没走?”阿初问。
夏跃春笑笑:“等你啊。”
“等我?算了吧。你是怕我把韩正齐给做了吧?”阿初说:“现在放心了。”
“上车说,上车说。”汤少在车里面嚷嚷。
阿初回头吩咐陆良晨:“你们先回去吧,我直接去白玫瑰舞厅。”说完,他上了夏跃春的车。
“先生,您需要的东西。”陆良晨贴着车窗,递给阿初一个大信封。
车开走了……
阿初打开信封,里面是私家侦探偷拍的一系列阿次的相片。
一张杨慕次的军装照映入阿初的眼帘。
“你弟弟很帅。”夏跃春斜睨了一眼。
“帅什么帅,又不是没见过,跟他一个德行。”汤少很不屑。
“我什么德行?”阿初问。
“不可一世。不,自以为是。”汤少说。
“你们长得太过相似。”夏跃春说。
“是啊,太相似了,有一种恐惧感。”阿初说。突然,阿初的手抖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一张阿次和荣华在一起逛街的照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即把照片装回信封。
原来如此。怪不得老余会认错人,原来他们是一路的。
“你打算怎么跟你弟弟说?”夏跃春问。
“先请他喝茶。”阿初有些答非所问。
“还在这里?”
“不,这里太郁闷了,离他的工作地点太远,找个清静点的,离沪中警备司令部近一点的茶室。”
“那里有间英国茶室。”夏跃春说。
“不错啊,就选那间茶室,明天下午四点,请他喝下午茶。”
“不过,我听说令弟可是从日本财经大学毕业的,他是不是也要坚持喝日本茶啊?”汤少笑起来,“要不要,我提前赠送一篇同室操戈赋啊?”
“你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想看你们兄弟争锋啊。”夏跃春从汽车的镜子里正好能观察到汤少得意洋洋的嘴脸。“听说你弟弟很傲气,他会俯首听命于你吗?”夏跃春问阿初。
阿初“嗯”了一声,说:“自古来,长兄如父,父死从兄,由不得他不听。”
“令弟倘若不肯受教呢?”汤少问。
“那就打到他受教为止!”
“这么厉害,那当你弟弟惨了。”夏跃春说。
“开车吧,这么多话。”阿初把车前的镜子摁下来,懒得看汤少那张笑歪的脸。
白玫瑰舞厅。
伴舞女郎的大照片挂在舞厅的入口处,照片底下摆放着“某某公子赠送某某小姐的花篮”,花团锦簇的,煞是热闹。
辛丽丽的半张脸在亮光里带着明媚的笑容,另半张脸隐藏在黑影里,让你捉摸不透她笑中的酸涩,她的额头、她的秀发、她流畅优美的鼻线恰到好处地映在明暗交界的地带,给人以美的遐想,令人回顾,流连忘返之,悠然向往之。
阿初和夏跃春、汤少一起漫步在舞厅狭长、明亮的走廊上,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舞女们的照片和简介。
舞厅的化妆间里,和雅淑像往常一样打开了胭脂水粉盒盖,她用粉扑轻轻沾着胭脂,朝自己的手心里点染,她专心致志地调着粉色,手心上的香粉点染成一朵雅致而又不失绚丽的花。
舞池里的音乐吹了进来,仿佛在催促雅淑上场。
雅淑心中积攒的薄薄的凄凉,渐渐地在靡靡之音中放散了,化成了嘴上涂抹的厚厚的胭脂。
她的红唇娇艳欲滴,充满了亮彩,活像夜里偷饮了蟾宫仙露的玫瑰花瓣,晶莹通透,色香合度。
她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在化妆镜前扭了扭腰肢。她穿着一件白色玫瑰旗袍,胸脯丰实,线条突出。旗袍的丝料及其柔滑,手感极佳。
镜子里呈现出的华丽优美的形象,就是过去的雅淑另一面。
她做了舞女。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堕落。
她要上场了。
白玫瑰舞厅,三个月前已经成为了杨慕初名下的产业了。阿初接手帮会后,连续关闭了三家财务公司,终止了高利贷的所有业务。他把有限的资金全部投入到餐饮、娱乐行业来,扩大经营规模,让从前见不得光的社团成员,衣冠楚楚地重新走到阳光下。
阿初做人做事的原则是:诚己利己,信以待人。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社会责任感,自始至终引导着他的行为。所以,他对社团里的人,择而用之,想方设法保住他们的饭碗,不再刀口舔血,同时也保证他们对自己绝对忠心,一有风吹草动,将士用命。
舞场大班知道老板带着贵客来了,一溜小跑地跑过来,一人送给他们一叠舞票。然后,躬身后退。
阿初走在玫瑰走廊中间,什么“黑玫瑰”、“黄玫瑰”、“红玫瑰”等等小姐的照片在阿初游走的目光下,一幅幅暗淡下来。
突然,阿初听到了汤少的怪叫声。
“阿初,你完了,你完了。”汤少还在继续叫喊。
“怎么了?”阿初问话的同时,也赫然呆住了,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诧。他看见了和雅淑的大幅旗装照片,色调华贵,仿佛油画。
雅淑高贵而清冷的神情笼罩着整个色彩,她高高在上,就像幽居在天庭的少女突然被谪下红尘。她并不具备妩媚与冷傲之间的平衡能力,以至于她的笑靥很僵硬。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至今尚未在浑浊的暗夜中淘洗干净,她的眼睛在暖光的刺激下,显得异常感性,而且无所顾忌,让人有一种想把她从画中剥离下来的欲望。
“阿初,你说荣家大少爷要是看到雅淑在你的舞厅里做舞小姐,他会怎么样?”汤少注视着阿初的表情。
“这个玩笑开大了。”阿初自言自语。
“所以说,我说你死定了。”
“这位小姐想必出身贵族?”夏跃春看着照片说:“这气质是学不来的,可惜流落了。”
“‘流落’的极致必然是‘堕落’。借助自己的姿色来拯救自己的经济,心甘情愿地向金钱献媚,也许这才是真实自然的她。不知夏兄和杨兄以为然否?”汤少兴致不减。
夏跃春心中已猜到八九分,这朵盛开在舞池的白玫瑰与眼前的汤少、阿初一定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倒不好直言点破,恐伤了二人的面子。于是,微笑地应付了汤少一句,“汤兄所言,颇可细味。不过,小弟一言不敢赞。”
“虚伪。”汤少笑骂。
“情有可原。”阿初说。
“你说情有可原?”汤少表情丰富地怪叫一声,“你认为她宁可做一个荡妇,也不肯嫁给我……”汤少突然看见夏跃春的笑眸,果断地把话噎回喉管,吐出一口肮脏气来,说:“像我一样的上等人,是情有可原?”
“青楼女子不见得个个都是荡妇,遁入佛门的鱼玄机不一样艳帜高张?”阿初反驳汤少的话,“做舞女也是一种求生的方式,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仗着父辈的福荫,成天票戏、吸鸦片、跑马、逛舞厅,做社会的寄生虫。”
“我票戏,是昌明国粹。”
“吸鸦片呢?也昌明国粹?”阿初不依不饶。
“我,鸦片是洋货,我吸鸦片是、是……”汤少脸通红。
夏跃春打个圆场,救驾。说:“是融化新知。”
“对,融化新知,你懂不懂?”
“我不懂你们这些公子哥的闲情逸致,我只知道,一个人牺牲自尊,靠卖笑赚钱,也是需要勇气的,我为雅淑感到难过。”
不仅仅是难过,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为雅淑的生存环境;为雅淑的屈尊降贵;为雅淑曾经的笑靥和泪水。雅淑落到今天这一步,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所以,自己必须为雅淑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了荣升的面子,也包含自己的歉意。
“舞票给我。”阿初对汤少伸出手来。
“干吗?”汤少愕然。
“给我。”阿初几乎是抢过来的,“从现在开始,她不做了。”他撕毁舞票。
“你滥用职权。”汤少不忿。
“就算是吧。”阿初说。
“上海是自由世界。”汤少不肯善罢甘休。
“你去请她跳舞,无疑是羞辱她。”
“她肯出来做,就会想到有今天。”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守伦理秩序,你的金科玉律对我不起作用。”
“你是不是想看她在你面前,再寻一次死?”阿初这句话威力十足,汤少听了果然收敛了气焰,泄气地说:“你威胁我?”
夏跃春主动把自己手中的舞票还给了阿初,拍了拍汤少的肩膀,说:“你想跳舞,换一家,我陪你。”
“今晚的一切开销,我付钱。”阿初说。
汤少半推半就地在夏跃春的好话里下了台,阿初叫人送他们去了“百乐门”,自己顺着走廊,来到舞池。舞池底灯光暗淡,十几对男女在舞池翩翩起舞,舞女们身上的香水流溢在闪烁靡丽的华灯下,阿初看见了雅淑。他的心忽然有了刺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