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经过内心的挣扎,终于答应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们安置在小旅馆后,我就去想办法联络社团里的兄弟。在半路上,我被人跟踪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给围攻了。他们肆意地殴打我,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隐秘的地窖里,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给活埋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喝阴沟里的水,吃香灰。我原以为,就此和人间诀别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是当地的农民发现了我,他们救了我。等我醒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半个月后,当我重新走到上海滩的洋灰马路上,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那个小旅馆,也被人砸了。我和你们彻底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回到乡下,隐居了。”
“隐居了多久?”
“大约两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当年在军队中认识的朋友相遇了。因为,战场上我曾经救过他的命,而他当时已升任上海龙华分局的局长了,他很同情我的处境,于是,他介绍我加入了警界。”
“于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贵荣华?”阿初说。
“是的。”
“您为什么二十年来,对杨家的灭门惨案一直保持缄默呢?您有权利将凶手绳之以法!可是,您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韩正齐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将永生不得安宁。但是,现在少爷在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
“大小姐曾经亲口对我说过,杨家的事,一定要由杨家的人来完成。我知道,你们一定都活着,二十年来你们一定朝着预定的轨迹在行走,我没有权利去干预你们的复仇计划。”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阿初从四太太的梳妆匣子里取出一朵银白色的珠花,他仔细地看着珠花的结构。“你看,珠花很漂亮,结构巧妙,状貌雅致。在太阳底下看它,银色的一簇枝蔓会焕发出金黄色的光泽。穿珠子的链子很讲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像记忆的链条,不能断,断章取义,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说着说着,阿初把珠花的链子给扯断了,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跳跃似地四处飞溅。有一颗甚至直接弹到了韩正齐的面颊。“明明是死的物件,给它一点生命的活力,它就会以艺术生命的态势复活。同样,明明是脉络分明是事情,你给他设置一点障碍,哪怕是一点点,它就真伪莫辨了。”
“现实很残酷。少爷,我希望您不要道听途说。”
“您认为是我道听途说,导致歧义横生吗?那么,我姐姐的杀身之祸呢?怎么算?他们想要我死。知道吗?您二十年前从灭顶之灾中全身而退,二十年来对我们姐弟不闻不问。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让我姐姐怀念了二十年。”
“可是这二十年来精神的折磨胜过了肉体上的痛苦,苦不堪言。”
“您为此自责?忏悔?”
“是的。”
“一个有勇气自责的人,也就是一个还有救的人。”阿初从梳妆匣子里扔出一张发黄的“拜师帖”,那帖子落在韩正齐的膝前。“我给您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很简单,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师帖’,转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从此之后,彼此路人。第二条路,你现在就把枪掏出来,毙了我。以你现在的地位,你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枪击案’发生的过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地杀了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您平静而美满的生活。第三条路,您把这张帖子拣起来,重新交到我手上。从此,听候我的调遣。三选其一。”
韩正齐选了第三条路,不是因为阿初,而是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达成所愿,以赎前愆。他把“拜师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过来,说:“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起来吧。”
韩正齐站起来,听候阿初的吩咐。
“你到外面替我寻一处宅子,不要大,尽量隐秘些。我姐姐出殡后,我就搬过去住。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好的。”韩正齐应声,又说:“要不要预备几个丫鬟?”
“不用了。”阿初说。“我习惯自己动手。”
“听小儿说,您在英国很勤勉,很用功,他们这些留学生都以你为荣。”这倒不是奉承话,的确是韩禹说的。
阿初也不否认。“对,我很勤勉。我不像韩禹,有人供养,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一句话,切中要害,韩正齐很尴尬。
“你去吧,大太太还等着你呢。时间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
“是的,少爷。”
“以后不要叫我少爷,我们循规蹈矩吧,按帮里的规矩,叫我先生。”
“好的,先生。”
韩正齐躬身退出门去,小丫鬟红儿一直在院门口候着他。然后,引领他去见大太太。韩正齐回首看去,院内寂寂无声,他叹了一口气,想着:昧良心出于无奈,只为红颜。他希望少爷不要深究过去,但是,为时已晚。
阿初此刻仰面看着四太太的遗像,他想问四太太,当年是谁救了自己?自己见韩正齐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谈话内容也是提前酝酿的。韩正齐是没有任何防范的,他的话,不像有假。
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玄机,不是不可破。
需要时间。
七天后,出殡的日子到了。
荣初以孝子的身份捧着四太太的灵,阿初和韩禹、夏跃春和汤少礼等四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丧服扶着四太太的棺,荣升和荣华扶着荣荣的棺,一同起灵。整个出殡的队伍,没有旗杆挂灵,没有唢呐吹丧,没有纸人纸马,却显得异常整齐肃穆,引得路人注目。
一行人安安静静扶棺走过长街……
一路上都有巡警在维持秩序……
韩正齐默默地跟在最后,目送曾经心爱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后一程。
阿初要走了,真正地离开荣家。
荣升冷眼看着这几天来,家里出来进去的这些人的颜色,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问都不必问,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人来自江湖。
他在等,等阿初来辞行。
阿初来了,他穿着中式长袍,手腕上翻卷着整齐、雪白的袖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脚下是一双布鞋。气度闲雅,气韵如虹。
“出息了?”荣升半带嘲讽、半含惋惜地说。
阿初陪了笑,说:“哪里话,少爷。”
“少爷?”荣升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句话出来,“我看你比我还像少爷,前呼后拥的,连警察局局长都抢着替你开车门。”
阿初低了头,不说话。
“这就走了?是吧?”
“是。”
“可惜了。”
“少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哦?你还知道此去难以回头啊。我平素教导你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句句在耳,字字存心。”
“为人之道?”
“为人之道,择善而从。养浩然正气,树松柏节操。不可蔑弃廉耻,媚世随俗。”
“还有呢?”
“没有了。”
“人禽之界呢?”
“少爷……”
“人禽之界,至关大要!”
“少爷,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教导过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尘去吧。”阿初诚心诚意地跪下,给荣升磕了一个头。“从此得失成毁,均与荣家无干。”当他站起身形时,荣升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锐气和锋芒。
“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话,你也未必肯听。指望你出去后,安分守己,不要为非作歹。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写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谢谢少爷。”阿初双手接过扇子,说:“阿初告辞了,少爷珍重。”他回转身去,一脸寒霜,步履坚定,衣袂飘扬,如风过柳,走出了“墨菊斋”的大门。
手下人等,依次相随,小丫鬟们静静无声地看着,就像阿初刚回国的那一天。
荣家大门口,来了九辆汽车,其中三辆是警察局的,一辆是韩正齐的私车,三辆是“金龙帮”的,另外,两辆是社团的“友帮”,专门给“金龙帮”新掌门来捧场面的。
仆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
阿初上了韩正齐的车。他把少爷送给自己的扇子打开,扇面上写了一首诗。那是一首唐代香严闲禅师咏瀑布的名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阿初想了想,问韩正齐有没有纸墨笔砚。
韩正齐吩咐手下去找,一会儿,从卖字摊上全搬来了。阿初把自己随身的扇子展开,写了一首诗,叫阿福给荣升送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声:“走。”九辆车首尾相连、风驰电掣而去……
“墨菊斋”里,荣升打开了阿福送来的扇子,扇面上是阿初回赠荣升的一首诗:“一落千丈身飘摇,到底方知出处高。非是溪涧留不住,洗涤乾坤化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