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阿初曾经千百次地问过自己。
我是一个弃儿。
阿初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
被谁所弃?
二十年来,阿初的心头总也滤不尽这被抛弃的阴影。抛弃自己的人是谁?父亲?还是母亲?是万般无奈?还是有心刻意?
二十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自己满意的答复,对于血缘、对于亲情,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信心,隐藏已久的疼痛,迫使自己面对现实,完全放弃寻根究底的疑心。
可是,为什么?今天有人煞费苦心地安排自己到书场来,来倾听一段残缺不全的隐秘。所有的台词说唱,无一不是旁敲侧击的暗语。
阿初知道,有人刻意为他布置好了一切序幕,就等自己粉墨登场了。虽然此人布局的手法幼稚,都是“三国志”里用滥、用腻了的诡计,但是,“戏”的演出效果极佳,布局的人已经达到了她的预期目的,这个人就是荣四太太。
她要告诉自己一段尘封的往事,或许就是自己不为人知的身世之谜。
阿初突然感到心情压抑,当他越接近所谓的真相,自己就越感到莫名的惶恐和难熬的焦虑。
书场内琵琶声再次响起,那位美丽的说书女子,如泣如诉地唱起了一段“探晴雯”。那男子已经谢幕下台去了,阿初觉得四太太要跟自己摊牌了。既然如此,自己就主动出击,至少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阿初走到东方饭店的大厅,很客气地询问服务生。“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一位荣太太在这里预订了客房?”
“请您等一下。”服务生从柜台下拿出房客名单寻找。“很抱歉,荣太太没有在这里预订房间。”
“那么,姓荣的呢?有没有姓荣的客人?”
“姓荣的客人?好像有,有一位。”服务生核对名单。“有一位叫荣初的先生,预定了202号房间。”
“荣初?”阿初完全懵了,这个房间是自己订的?他把名单顺势拿过来,上面果然清晰地写着荣初的名字。有没有搞错?
“谢谢你。”阿初转身向电梯走去。
“202号房间。”阿初登上电梯,吩咐侍者。
侍者微笑地点头,拉紧电梯的门,载客上升。
202号房间的门口站着两名穿短衫的汉子,他们看见阿初后,恭恭敬敬地哈腰请阿初进门,仿佛阿初身上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威慑。
门被推开了,迎接阿初的正是书场上年轻的说书男子,他是一个容貌英俊,十分帅气的大男孩。
“我还以为自己会枯坐到底,没想到,您果真来了。”他言语谦逊,礼貌恭敬。
“等了多久?”阿初单刀直入地问。
“不长不短,二十年。”
“二十年?”阿初用审视的眼光威逼着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他言语轻蔑地说:“二十年?二十年前你多大?如果你想在我面前讲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来这里招摇撞骗,那你就选错对象了。”
青年男子笑起来。
“笑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阿初回头扫视整个房间的布局,客房简朴,只有两椅一桌,桌面上放着琵琶和小三弦,显然是梨园子弟休息、用功的所在。另外,他还发现套房里还有一扇门。“这房间是你预订的?”
“是。”
“你贵姓?”
“小侄荣初。”
阿初“哈”地一声冷哼。“你是荣初,那么,我是谁?”
“您是谁,难道您全忘了吗?大抵应该有些模糊的记忆吧?”
“你不要行险侥幸,以为可以揭取我内心的伤疤,挖出什么有关我身世的隐秘,从而进一步猎取钱财……”
“您误会了。”荣初示意阿初不要激动。“请您来,原是家母之意。家母与您乃是骨肉至亲,难道您就不想见一见家母?问一问端倪?”他看见阿初情绪略有和缓,于是,双手抱拳,说声:“您请上座。”
“主客有别。我是客人,你是主人。”阿初说。
“长幼有序。山高高不过太阳,您请上座。”荣初讲话不卑不亢,坚持中谦逊有礼。
“好吧。”阿初不再推辞,既来之,则安之。“适才在书场只听得前半段故事,残缺不全,且阴云密布,似乎下半段故事……”
“下半段故事,自然是杀气腾腾。不知您想听哪一段?”荣初居然文雅地抱起了琵琶,指尖轻拨,琵琶弦动,发出清亮之音色。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无非是‘叔嫂通奸’、‘谋嫂杀兄’,当然,外带‘孤星血泪’。你知道,那些不道德的非法行为,往往是看客们所感兴趣的。但是,我对此没有任何兴趣。我要见你的母亲,我要听她讲这一段杀气腾腾的故事。”阿初说。“而不是听什么‘哈姆雷特’的外传。”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荣初高喊一声:“开龙门!”
套房里的一扇门大开。
里面怪异的景象令阿初手足冰凉。
白色的孝幡飘扬,素白的花朵堆积于尘。四个穿重孝的男子躬身肃立两侧,正中间坐着披麻戴孝、怀抱琵琶、神情哀婉的四太太,还有那个神秘的老尼,她身披黑纱,捧着黑色的灵位,站在四太太的身后。
太诡异了。
阿初不由自主地跨进了这道神秘的门槛,他的身心都迁移到这座幽灵栖居的灵堂。就在他彷徨迟疑之刻,身后的门被荣初关上了,仿佛没有了退路。
四太太纤指重划,琵琶发出削金斩铁之声。她泪水婆娑,声嘶音裂地唱起来。“杨慕莲披麻戴重孝!可怜呀,我杨门血海冤仇山样高!我为你,忍辱含垢去做小,我为你,亲生骨肉当作路边草。我等你呀,等你长成等了二十年,直等到,春残花落斜阳照……”
阿初魂魄无主地问:“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我是你嫡嫡亲亲的亲姐姐,一母同胞!”四太太唱到此处,弦断音绝。她双眼红肿,指着桌面上的灵牌,声音嘶哑地说:“杨慕初!父母亡灵在此!还不跪下!”
第一次,第一次被人全名全姓地叫出来,第一次,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谁。太突然,反而令阿初难以置信。“不可能。”阿初想逃,“您和我开玩笑?”
“如果是玩笑,人世间没有比这再残忍的玩笑了。”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来,对灵位哭了一声。“父亲,我把阿初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了。父亲!您这二十年来的沉冤血债,就要大白于天下了!父亲!您亡灵保佑,保佑阿初,斩杀仇人,光复门楣,重振杨家!”
阿初面对灵位跪下,他清晰地看见灵位上写着“先父杨羽柏之灵位”,他震惊!触目惊心!他的父亲如果是杨羽柏,那么,曾经来他诊室看过病的杨羽柏,又是谁?
同名同姓吗?纯属巧合吗?阿初心中的谜团化做汹涌的浪涛鼓噪起来。
“告诉我真相吧,我的……姐姐……我迷离颠倒地活了二十年,您隐藏躲闪了二十年。为什么?告诉我吧。”
追溯悲哀的往事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你有开径独行的勇气吗?你有唯我独尊的霸气吗?你有没有?”四太太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有自己身世的知情权。请您告诉我,不要再隐瞒真相。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
四太太惨然一笑。
“我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四太太的声音很阴柔,“可是,你知道吗?一旦真相大白,你再也不能从容闲雅地度过此生。你会恨我,会怨我,我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牺牲一切,我没有选择,你也无路可逃,因为,命运主宰了我们的生活……”
四太太开始讲述一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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