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戍将谭佐下令犒赏日前战胜归来的勇士们,狂饮两日不受限制,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全营,有些人很开心,但更多人心里是郁闷得很,日前一战伤亡三成之多,可以说阵前先锋包括阵军中坚,所有人都有战友死在眼前,包括他们自己都差点战死,燕军一反常态地清楚认知了自己个人力量的有限,而非把战死单纯视为荣誉,这就有了些祭奠战友的哀酒之意,谭佐想通过犒赏全军来消弭怒气的意图就此破产。
营前营后,无数人喝着酒都还在骂他娘,嚷嚷之声又大,这人一多,谭佐每日在关上听得真真切切,他心里恼怒又不敢发作,因为萧南雪就在旁边,萧南雪也不落座,身姿站立笔挺,手按那把长刀不怒而威,处理大小军务,谭佐虽然还坐在原先的位置其实已经没什么事情好做,甚至想主动接手讨好都被直接拒绝。
“本将在执行军务,与你何干?安坐便是!”
萧南雪说的是理,可谭佐听起来就非常不对味了,他平日借着自己身为戍将颐指气使,数万燕军都要听他号令,如今这天狼将军像根柱子一样立在身边,他走也不是,不走又无事可做,完完全全就是个活雕像。
而且萧南雪处事与他不同,营中大小统领除去外出作战搜索敌军的,每日都要来关上汇报战况和需求,偏偏他谭佐还坐在旁边,每个人进来要么是鄙夷,要么是怒视,要么直接啐一口,谭佐觉得萧南雪这哪里是让自己处理防务,这是公然羞辱,在恶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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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叔京此刻正在后营大熔炉专心冶炼,日前一战他三十道灼息几乎用尽,之前在胸口存蓄的火焰之息一直没能用上,也是实在没什么好时机,救萧南雪那是不得不为,一旦他被射死越军肯定扑上来,那时候就死定了,自己现在帮燕军作战,早晚能凭这个交情过了鹰扬岭去找玄血乌钢,不急于一时,何况还有雪燎原没有找到,所以燕军无论如何败不得。
“恩人,我来给你送吃的了。”伏高放下了饭食,坐在旁边看了一会,说道:“天狼将军真是尽职尽责,每日都让我们汇报战况和需要,完全不像谭佐那样对我们小统领不屑一顾。”
太叔京怪笑一声,却道:“是,英明,还把那什么戍将给保住了呢,要我说直接砍了那厮,人头挂在关上才能出气,那天狼将军脑子可能有什么问题。”
伏高神色一惊,连忙看了看左右:“三兽将在我们燕军中有极高的威望,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恩人你就完了。”
“跟你说了,不要叫我恩人。”太叔京顿了顿,一边打铁一边说道:“别说这些人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传到他耳朵里又怎么样,他连谭佐那个败军祸国之将都能容得下,就容不下我一个打铁的?”
便听外面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你既知自己是个铁匠,就不该妄议上将之事。”
太叔京手头一顿,锤子没拿稳掉了下来,伏高慌忙起身行礼,急道:“恩人他只是对谭大人略有微词,并不曾妄议军国之事。”
萧南雪远远走来,未带一人,便对伏高摆了摆手,他想听听太叔京怎么说。
太叔京微微咽了口唾沫,呐呐道:“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萧南雪淡淡道:“本将听闻你对本将处事很是不满,便想听听你有何高见,没想到日前那个亲冒矢石的勇者,原来也不过是个背后说人的宵小之辈。”
说着微微一叹,有些失望地转身欲走,太叔京便道:“你敢听我就敢说,就怕你恼羞成怒要恩将仇报!”
萧南雪回身看着太叔京,问道:“区区一个南人,又何来恩仇?也值得本将羞恼?你且说说看。”
太叔京捡起锤子,便坐在炉旁,还当真说了起来:“枉你身为三兽大将,岂不知那日形势甚危,谭佐故意不遣援兵,人所皆知,你为何不察?”
伏高连忙搬了个凳子支了起来,萧南雪也大大方方坐了下来,答曰:“形势虽危,然终未破阵,既无败兵之实,何曾败军祸国?况且他又只是戍将,发兵救援本非其责,所谓人所皆知,除去前军死战众人之外并无旁证,如何定罪?”
太叔京发现这家伙说的在理,有些细节自己都没想到,但既然开口不能轻易退却,又道:“纵是如此,一旦前军兵败山倒,我等生死固不足惜,届时鹰扬关弹指即破,数万燕军能有几人生还?这个后果谁能承担?”
萧南雪微微一惊,这个南人铁匠竟然还知兵法?
一眼瞥过伏高,想是伏高告诉他的,也续道:“或许如此,但本将已经说过,既无败兵之实你所做的一切推论都没有任何意义,本将甚至可以认为你不过是在为自己可以预计的失败寻找借口,战场并非一人一将之局,若当真是上将无能,尔等便只能等死了么?”
厉害呀……太叔京他们自己就是从一个无能百夫长陷入的死局里逃生的,从这个角度还真否定不了他,因为自己和伏高就是明证,不能顺着他的话说。
太叔京忽然一笑:“那敢问将军日前何以面对万箭齐发不避矢石?我看未必是脱不得身吧?”
萧南雪剑眉微动,声色已沉:“本将乃是一军表率,临阵在前,岂有背身而走之理!?”
话一出口,萧南雪立刻发现不对,正欲再言,太叔京灿然一笑,抢道:“这便是了,我等身为先锋,将令在身,岂有弃阵逃走之理?我等既是不走,那便只有死战至最后一人,岂非谭佐将令失策之过?”
伏高突然感觉周遭气氛都变了,萧南雪嗔道:“你这是诡辩!”
“这是事实!”太叔京却不在意萧南雪的神态变化,续道:“便如日前将军面对万箭不退,岂不知将军若在,越军不敢复出,可将军若身中万箭就此殒命,那越军势必全军欢动掩杀而来,莫说是全军覆没,说不得鹰扬岭这时都已是越军囊中之物!是故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萧南雪猛然起身,怒目而视,狼眸之中蓝光森然,伸手便欲抽刀,太叔京一惊跳起,潜运灼息,目隐紫红之色,手中紧握铁锤,伏高正在两人中间,想要阻拦,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一时杀气弥漫,空气几乎窒息,受到杀气影响有些人喝着酒心头一跳,杯盏尽落于地。
萧南雪拔刀的手顿了一下:“你打算用铁锤来敌本将长刀?你的剑呢?”
“剑在匣中,我手中只有铁锤。”
萧南雪蓝眸一敛:“拔剑吧,本将绝不先出手。”
太叔京手中惦着锤子,问道:“为何拔剑?敢问我所犯何罪你要杀我?”
闻言一怔。对啊,这个南人犯了哪条军法,本将为何要拔刀约斗?
萧南雪的手还握着狼头刀柄,但目光闪烁,迟疑不定,竟是无话可说。
太叔京一看便知:“呐,你这就是恼羞成怒了,可不是我背后说人了吧?”
“你!”萧南雪果然恼羞成怒,立时就要拔刀,太叔京窜得更高,萧南雪抬头怒望半晌,之后闭目深吸,终于杀气渐退,神情回复平静,淡淡道:“今日听得高论,令本将受益匪浅,方才一时恼怒当自省也。”
太叔京明显感觉他的气场收敛不少,这人还真没什么架子,便一跃而下,也道:“高论不敢当,惹怒将军非我本意,将军明白我们所怒者为何就好。”
萧南雪本是出来巡营视察,偶然听见他的言语,有点气不过,才来捉他对答一二,却没想到反而是自己败下阵来,于是故作镇定转身离去,临走前说道:“尊驾既然深谙人心兵法,来日请一并到关上议事,切勿失信。”
伏高目瞪口呆,惊道:“恩人你可真高啊,连天狼将军都请你一起去商议军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特例殊荣!”
太叔京看着萧南雪离去,半晌失语,殊荣个屁啊,他这是自知理亏败阵暂时撤退而已,来日去关上议事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试试看,妄议军机的罪名就坐实了!
这才叫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