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剑湖厅外碧水接天,明月高悬,天边的星河仿若都沉在湖底一般,太叔德跪在太叔族列祖列宗牌位之前焚香叩拜,低声祈祷。
“京儿此番前往神陆也不知凶险如何,不肖子孙太叔德谨拜列位先祖,望列位先祖在天之灵护他周全,重振我太叔家声名。”
此时一阵香风自湖上泛起,吹进了厅内,太叔德抬头一看,是圜穹不知何时进了厅来,她身着裙裳,长发飞拂,亭亭站在太叔家牌位前凝视,若有所思,良久不言。
太叔德愣愣看了一会儿,小心问道:“前辈深夜来自所为何事?”
圜穹也不转身,只是淡淡道:“难道此地我来不得?”
太叔德听她说话,声音冰冷,不免有些发颤,连道:“晚辈不敢,只是前辈数十年亦不曾来剑湖厅一步,故有此问。”
圜穹转过身来,有些意外地看着太叔德,问道:“阿德,我原以为你鲁钝不堪,自她死后又终日饮酒,没想到竟是粗中有细,谷中一切尽在你眼底。”
太叔德微微摇头笑道:“便不为自己,也还有个毛头小子,终不能让她在天上不安心。”
圜穹便笑了笑:“所以你深夜来此是不放心那小子去神陆,求列祖列祖保佑么?”
“是,也不是。”
“喔?”圜穹有点好奇:“什么叫是,也不是?”
太叔德缓缓道:“晚辈是来此求列祖列祖保佑,让他只身在外闯出一番名头,却不是求他碌碌无为,苟且留得一条残命回来。”
圜穹凝视着太叔德,感觉有些不认识他了:“这就奇了,两年前你不是拼了命要去山外寻他,怕他丢了性命?怎么如今却变了?”
“只因今日看到京儿博虎,是他的那份热血豪情打动了我。”太叔德顿了顿,续道:“我反思己过,终不能让他和我一般,浑浑噩噩躲在山里苟且偷生,遗憾度日。”
圜穹看了一会儿,他不是说假话,又转身看向排位上太叔俊的名字,喃喃道:“到底是你的血脉,终究是没冷了骨子里的血气。”
“所以,前辈深夜来此,应是有要事吩咐吧?”
圜穹再次回身,却见太叔德破天荒地在自己面前站了起来:“喔?你为何不跪了?”
太叔德洒然笑道:“我早知前辈恐怕是先祖遗下的剑灵,有赖前辈在我饮酒逃避之时照顾那小子,故而礼敬有加,如今他也要自己出去闯了,不妨坦诚,跪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圜穹愣了一下。
她倒是真的没有料到会被一个看似蠢笨的酒鬼看穿身份,然后还利用了一把,不过她倒也不生气,不如说反而很高兴事情是这样,一个装蠢的人毕竟强过一个真蠢的人太多,那个人的后代也不该是个窝囊废。
“那你不问老身为何会留到今日?”
太叔德摇头:“晚辈只想问,前辈有何事需要晚辈代传。”
“老身又看错了,你不是粗中有细,而是大巧若拙。”圜穹颔首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必和那小子费口舌了。”
太叔德便行了个晚辈礼:“谨听前辈教诲。”
只见圜穹挥手一扬,有一束毫光自袖口飞出,点在了震灼剑里,顿时剑光起伏,忽明忽暗,忽青忽紫,最后融成了一色,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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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了再次出山的日子,太叔京满怀对新天地的向往,早早便起身把震灼从剑匣中取出自个儿坐在床前珍惜地擦拭着。
看见震灼的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种久违的光亮,这几年为了修炼千钰诀每天面对的只有废铁,兵刃,农具,而且大半都是面对废铁,一开始的时候那是不知道炼废多少,这其中的枯燥无味不是常人能知,自然没有时间把玩震灼。
雪燎原一开始没认出这愚蠢的人类在干嘛,跳到肩上瞅了半天才发现这他喵的不是当年差点把自己脚砍瘸的那把剑么!?
“嗷!”
太叔京看了看它恶狠狠的眼神,当即会意,便道:“你还真别看它不顺眼,要按跟着我的年头说,呃,好像也没比你长多久,再说当年如果没有这把剑我怕是早被烧死了,你哪儿有今天?”
在太叔京心里一直很奇怪当年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用那副‘白虎过山图’加上灵水灼息和震灼剑光,还有夜晓灵不知下了什么药,最后的记忆就是七窍喷火整个人都要化掉的感觉,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什么衣服啊画儿都烧了个干净,身上除了震灼什么也不剩,那也就只有这一个解释了,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就练成了玉鼎明心和现在这么强悍的肉体。
更别提雪燎原了,它跟太叔京知道的差不多,虽然是跟着圜穹修炼了两年,突破至通幽八层,可以算是进境如飞了,妖力和灵智都在无限趋近于完善,比如之前对练的时候它看似是来真的,那都是演戏给圜穹看,实际上除了最后一起对付剑气乱入,基本上都有放水,但越是这样越想不通当年为什么没有烧死太叔京,单纯的疑惑而已。
而这一点来说太叔京也差不多,千钰诀的长处在于灼息带来的爆发力和强悍的肉体,另一个重要的战斗力就是灵剑,尤其是使用自己铸造出的灵剑配合灼息运使才能发挥威力,在凡间武道叫做人剑合一,这是多少武者追求一辈子的境界,太叔京现在虽然也没有达到真正合一,但已经有了些样子,所以他徒手博虎而未用灼息也算是放水,默契使然。
然后他们俩在这个思路上达成了共识,就是因为这把剑才有今天!
在打打闹闹中准备停当以后,太叔京背上剑匣,骑上大虎,太叔德把他一路送到天绝山口。
太叔德见他坐在虎背上不时回头看向谷内,故意问道:“怎么?临要走你小子又舍不得了?好好好,留下来继续替老子打铁!”
太叔京没好气地回道:“谁要替你打铁啊,我只是奇怪太奶奶怎么不来送送我?”。
“她老人家难得清静,今天已是乏了,有老子来送你就不错了。”
“哦……”太叔京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句,又自语道:“太奶奶还是生我气,扰了她清静……”
他看太叔京垂头丧气的样子,又干咳了几声,说道:“但她老人家留了话要我交代你。”
太叔京瞬间来了精神:“太奶奶说什么了?”
太叔德瞥了一眼,心想这儿子算是白养了。
便丢了一个包裹给太叔京:“她老人家说,此次去神陆有几样事情要你去办,若你不肯……”
太叔京接过东西点头如啄:“肯肯肯,什么都肯。”
“你小子替老子办事怎么没这么痛快!”太叔德跳起身拍了一下他的头,又道:“这里面是邪罗断剑,先祖有言,断剑不可沉入剑湖,要么毁却,要么谁能重铸,便归重铸者所有。”
太叔京愁眉苦脸地看了一眼断剑:“那您还是毁了吧,我可修不好。”
太叔德怒道:“放屁,修冶也是一门必修技艺,会造不会修,叫什么铸剑师?”
“那您说,怎么修?”
太叔德道:“邪罗剑乃是先祖以玄血乌钢所铸,凝血脉,聚鬼煞,本不可用,后以灵水净化,转邪为灵,所以你此去要多方打听玄血乌钢的事情,而且如果能重铸灵剑,一来可增长你的修为,凝成剑气,二来,那玄血乌钢乃是妖钢,若能将此物锻打炼化融进千钰诀中,能驱玄血罡煞,百邪不侵,大有好处。”
太叔京瞪大了眼睛,原来重铸邪罗剑还有这么大的好处,那是得好好找找,最坏的情况说不得也得不择手段,但问题是这东西在哪儿都不知道,一听就是极难弄到,可遇不可求。
本以为太叔德已经说完了,谁知他又道:“第二件事,是我要你去办的,不过不必着急,也非一时半刻可以做到,你姑且听着。”
“我太叔家自镜祖至今四百余年,每斩除妖邪不能尽灭其魂时便留下灵剑镇魂,可二百余年前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只知自此之后先辈们便减少出去主动,除非万不得已,均不再以灵剑镇魂。”
太叔家听出了问题:“爹,这变故咱且不论啊,不用灵剑镇魂,怕不是灵剑用完了吧?”
这很有可能,如果每逢妖魔鬼怪就要镇魂,那说明祖辈造灵剑是很容易的事情,才有足够多的灵剑去镇魂,按照这个思维肯定是之后灵剑不够了,说不准连酒鬼爹缩在山里都是这个原因。
太叔德古怪地看了太叔京一眼,有点尴尬地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就是说中了,而且这个事情还占大头。
太叔德续道:“时至今日先祖所铸的灵剑基本已经收回,随祖辈们葬入镜湖了,除去你两年前取回的锁剑·邪罗以外尚有四柄剑在外。”
“哪四柄?”
“玉,照,离,叹。”
太叔京挠挠头:“没了?”
太叔德也老脸一红:“没了,只留下这四个字。”
“吼吼吼。”
太叔京翻译道:“雪燎原说那还找个屁!”
“老子听懂了!不用你翻译,一对混蛋,赶紧滚!”
说话间已出了剑界,太叔德停了脚步,只是愤然瞪着这对‘白眼人虎’,还不服气地啐了一口。
那边太叔京遥遥拱手,连看都不看一眼,径下山去了。
圜穹悬空飘然,停在山口远远目送着太叔京再次出山,两年前太叔京第一次出山取剑,她并不在意,只躺在崖边睡觉,连那一声留恋之语都嫌啰嗦,可如今同样是出山,说着是懒得费口舌,还自己一个清净,谷中是清净了,会很久,但心却静不下来,终究还是忍不住飞到山前目送,却也只是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而已。
那边太叔德已经返回,见到圜穹远远眺望,也是略有叹息:“前辈,走远啦……早晚有这么一天。”
圜穹虽然目不转睛,却也好似受太叔德影响一样,眸中有数不清的过往沧桑,只叹了一句:“人生百年,来去如潮,今日如此,明日亦然。”
言罢,她似要甩开什么似的,拂袖飞身远去。
太叔德先是一愣,而后细品这话的意思,微微点头:“是啊,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