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建:这里面我再举一个例子。涉及人类学跟其他学科对话的问题。关于炫耀和强调差异。在强调差异的同时,有一种比附,就是说有一种内在的竞争。通过“比”,可以比出高低、优劣,绝不是平等地比。不然没有意思。比高低、优劣之中有一个共同特点,“我群”跟“他群”比的时候一定是夸耀我自己。比如以“辣”的含义讲,真是把汉语用足了,三个字:“不”、“怕”、“辣”。这里面首先有一种区分:“怕的人”;然后再分,“不怕”的人还要分成三个等级:“辣不怕”,是不够的;然后“不怕辣”就比较有英雄气概了;最高等级是“怕不辣”——“不辣我才怕”呢。所以(社会)资源还要再分,分成三种同样用汉字来构造的等级。这种划分的结果就是选出一个文化优越性。这个文化优越性从民间讲有一种满足感。从另外一方面讲有一个东西再争夺。现在民间的食品市场化。比如说我从贵州来,发现每一个地方的人都说自己是最高等级,都说我们才是“怕不辣”。在贵州,他们说四川是“不怕辣”,湖南是“辣不怕”,我们是“怕不辣”。贵州推出一个产品——老干妈。“老干妈”这个油辣椒品牌产出两个影响,因为其中附带着资源,社会资源转化成经济资源。
我读福山的书,他讨论历史的终结,引用黑格尔的一段话,强调人类在追求价值最高层面上是自我实现,亦即“被承认”。这实际上就是夸耀,夸耀自己是最纯粹的人、最优等的人。这样的目标可以通过很多途径来达到,比如认同的需求。这种认同的需求不是一般的“我”跟“你”是什么,是“我”跟“你”有什么不同。这种认同就是“我比你更优越”。用辣椒讲,后面隐藏着更多的没有发现的问题,老百姓讲这些故事的时候能得到一种心理满足。
五、现实和表演
王明珂:大家讨论到这里,有一点蛮有意思。一种是“现实”(practice),一种是“表演”(performance)。在现实的环境里,大家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表演当中,却出现了意志。我有意要造成我是领导,要不然就吃非常高档的美食。
梁枢:但是价值体系恰恰是暂时性的。
邓启耀:不变的里面还要加一些历史性的因素,原来说的地理因素肯定也是因素之一,不是唯一的因素。这些就包含了一种传统的问题。还是有一定的——比如在某些场合要做某些仪式,在某个仪式中用某些饮食。也许根本不好处理。特别是用来做样子的有某种特定的含义。有平时吃的,当然也有禁食的,平时不能吃的。任何一个地方的饮食都有变和不变这一点。
徐杰舜:我想补充一下:我们现在所讲的食物,对人的最愉悦的就是口感。有的喜欢甜的,有的喜欢辣的,有的喜欢咸的、淡的。这是自然过程中的一个选择。这种选择的结果,在四川现在是以“辣”为符号;在辣以前可能是以其他的为符号。这是肯定的,还没有深入研究下去。也可能是花椒之类的东西。所以四川确实花椒还留在这个地方。你说这个地方是吃酸,酸为什么这么重要呢?因为吃的是面食,也是要和醋一起才能有助于消化。为什么江浙一带喜欢甜呢——炒菜都要放糖呢?因为他的口感是自然过程中的最实用的一种选择。这样东西形成了,为什么会形成一种边界?他觉得没有这个东西就难受。第二点,除了选择之外,还有一种适当的追求。现在的社会,文化在互动、传播、变迁,现在的东西,很多讲吃辣,吃辣的人越来越多,不仅在国内,还到国外去了。
彭兆荣:我们刚才谈了三个层面。一个是我们全人类把食物作为一种共同的——比如替罪羊的符号,可以超越人群的一种可能性。这我们没有谈,显然是存在的。这是一个层面,就是人类共同在食物上选择某个母题的。第二种情况讲的是地缘性。我们讲所谓八大菜系,地缘作为符号的一个特点。假如有边界的话,地缘作为一个边界,族群也是一个边界。我想到作为个人的生命体来说,还存在一个更低的、更低层的、习惯性的家族的口感。我自己都有体验:外面的五星级吃完以后,回去吃妈妈的菜是最好的,不仅仅是对家族的一个忠诚,简单地把它当作一个可能太大。是不是有一种家族的口感存在呢?我个人体验,细腻一点是有的。这种口味的存在是不是说家族、家庭可以作为一条边界呢?如果可以的话,就是说可以有从大到小的一个体系。
王秋桂:你讲家人,是更小的一个,是个人的东西。我想这种问题,还是你讲你的,我讲我的,最后你怎么把它抽成一个东西来?川菜是辣的,闽菜多汤,到现在,以台湾传统讲,我找不到一家地道的川菜,包括台菜也没有一家地道的台菜。反正已经杂成一起了。这里也一样,我们吃了几家,到底哪家是地道的川菜?一两个菜也许是,整个下来,哪里有什么川菜?所以这种东西,可以消失得很快,八大菜系已经混得一塌糊涂了。在台湾最明显,在任何餐厅都不可能吃到单一一个菜系的菜。不可能有这种事情。饮食是很容易游离出去的。可以从个人到家庭、社会,这个地区的族群。用这个来分辨,像明珂说的,很难确定说这个可以代表什么。到最后都归结到个人了。我一个朋友到台湾,说要吃辣,我切了一小片辣椒给他,他吃了一片就不敢吃了。他说是“怕不辣”的。可是台湾的小辣椒很辣,他们没有办法再开嘴。
那种辣椒是意大利的辣椒(不辣的)。所以,明珂在他的书里面是做得最好的,我们所谓的族群的概念,是一个正在进行的观念,羌族就是那样。中国的每一个族都有这样的问题存在。明珂的书把“民族”都打破了。这每一个概念——民族都有各种不同的东西,我们怎样考虑?从社会的、记忆的、文化的角度考虑,角度很多。所以我们谈,要目的明确,大家都在这个题目当中谈。谈完了可以弄一个东西出来,要不然五光十色。
六、比较和记忆
徐新建:我也觉得有两个话题,不谈可能会漏掉。一个是王先生的很好的话题:区分和比较。一个是明珂的,我们谈到区分、记忆。
梁枢:我先插一句:到现在为止,我发现有两个东西不变,就是刚才邓启耀说的。一个是必须得吃,不管吃什么都得吃。一个是刚才你们说的,从王先生那里,说夸耀是为了区分,区分是为了分割社会资源。好像区分是永恒的。
徐新建:那不一定,看你怎么看。我们还可以谈谈关于区分的评价和解读。关于“区分”还不够,我觉得我们还有一种无意识的强调和别的忽略。刚才王先生讲川菜,我觉得都市的菜系在混淆,完全是大杂烩。但是到周边去,去农家乐等地方,那些老百姓讲得出多少“餐馆”、“厨师”或“菜系”啊?他知道的就是父辈的传承;用的就是自己熟悉的原材料:后山养的猪,前院种的菜,也不知道什么是“转基因”。这些人在存留和保护的是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因此需要关注现在正在被忽略的“社会阶层”。如不注意,许多重要的东西将会流失,这是其一。其二,这次会上有人提到“七十而吃肉”,实际上已涉及到了年龄的阶层。这有几层含义:一是生物学的含义,不同年龄段的食品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食品对不同的年龄段意味着的功能都不一样。这是……
彭兆荣:譬如说“伟哥”是拿给中老年男人吃的。
徐新建:现在还没有提到性别的问题。所以我们区分的边界是不是过度地强调族群、国家、地缘,而忽略其他的同样存在的边界和区分呢?这倒是要提出考虑的。另一个,刚才王先生提到的,在文化的基本要素上讲“衣食住行”或“生老病死”,包括建筑在内,里面有一个关于“食品”这个符号跟其他符号的差别问题。比如说,如果其他相对稳定的话,食品是流动的。我们可能会把“衣食住行”当作固定的特质来谈——“中华民族的衣食住行”。但是谈“食”就危险。因为“食”可能作为可以传播的,可以影响、借鉴、模仿的,跟“衣”、“住”不一样。这里面还可以讨论。因为是暂时的。为什么“食”可以流动,其他东西相对稳定?我觉得原因可能是社会学上的。可能“衣食住行”在根本上都是流动的,只不过在表现上有的流动性强,有的流动性弱。这个符号性本身的问题还提到了“礼”。比如服装可以流动,你既不可随心所欲,也无法任意阻挡。而且从都市到农村,从汉族到其他民族,这个服装在流动,所谓“流动”就是边界的消解。
与此相似,口味的流动也是如此;建筑亦然。你看许多被视为珍品的老建筑哪里还容易见到?人的住房已经很少有独特性了。旅馆是标准化的,学校是标准化的,哪里还有什么特点?川大保留了两栋以前设计的老房子,被骂不实用——大屋顶。所以这里面的问题——接着王先生的话题——是不是这些文化要素都是同样的,或者不同,为什么?那么食物作为一种基本的文化符号,在不同的族群、地区里面扮演的角色可能也会不同。
七、吃什么和怎样吃
彭兆荣: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时候,有一些德国的学者到中国,中国当时很穷,请人到家里来,摆了一大桌菜,夹菜夹菜,结果德国人回去以后说中国文化在食物中间具有巨大的压迫感,对他不尊敬。
徐新建: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读。我们刚才谈的是“吃什么”,现在你谈的是“怎样吃”。饮食文化还得再分类。一是食物跟人的关系。那么“食”是一个层面,“吃”是行为,都有一个“吃”。所有的食物只有通过“吃”才能成为食物,人类的食物。所以刚才谈“吃什么”的时候,选择也好区分也好,就是我们刚刚谈的那个层面。现在谈“怎样吃”也是我们要关注的。你刚才讲的这种劝酒,作为一个文化区分和文化差度。你说他“强制”,我说他根本没有读懂。因为这种文化下为什么会敬酒?“不醉不归”,你这种知识分子觉得醉酒是痛苦,“酒后失性”、“酒后失言”是你的生活的压抑的问题,你觉得西装革履的人醉倒在路边很不像话。当你这种文化状态对于他那种文化状态的时候,你就要拒绝他那种饮酒。你觉得他强迫你,事实上你根本没在这个文化里面。反过来,你是外人,在他们的文化圈子里面,你看他们是不是强迫,不是强迫。你不接受他的敬酒,他觉得你太小气太不友好了。酒是可以自己喝的,为什么一定要人敬?就是说我的酒在这里,要怎么样?吃进去啊,这个过程是很有意思的。敬酒的时候要唱歌,结果是大家要忘记自己的差别和区分。我们强调区分是礼,而酒带来的是忘礼的分别。所以你说的那个“怎样吃”恰恰是两种不同的礼。你说的那个德国人真的是一种误读,他把这当作一种野蛮了。
彭兆荣:也不能这样说。你完全是站在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评价人家。
徐杰舜:对对对。首先是中国误读了他。
彭兆荣:这个文化的相互交流不够,所以造成了不理解。他其实是知道你的慷慨的,倒是他的认识价值不同,在他的习惯里面他不喜欢人家那样做。你说他是误读你,本身他是到你中间来,你把这个错推到他身上去,这是不公平的。他可以说他不了解你的文化,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样的,你也不了解他。在这个意义上,双方是平等的。他有权利说你强迫了他,你也有权利说我对你这么好,你还好心当作驴肝肺。其实这个意义上双方都是一样的,不存在哪一个对多一点。
我想我用两句话来总结,To eat or not,that is out of question吃还是不吃是毫无疑问的。How to eat,that is the question怎么吃这是个问题。
王明珂:我最后再抛出一个问题,大家回去考虑一下。我刚才在思考,在生物多样性的环境里,我们讲一个生态的问题,就是说,有很多的鸟在这里,结果它们发展出来后,有的脚长有的嘴短。我们知道在生物上这可以让它们吃到不同的植物,对不对?同时这种区分可以让它们利用各种不同的资源,是资源得到充分的利用。那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我们人类的社会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样利用各种不同的资源的。我们不仅是利用而已,我们还加工和改造,然后我们这样造成社会的区分。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与生物性、生态和文化有关。这是好吃不好吃的问题,好吃的拼命地膨胀,不好吃的就消失了,找不到了。那长腿的鸟和长嘴的鸟就没有办法了,形成了一种模式的鸟。这样一旦出现了问题,全部歹绝。
徐新建:我觉得今天的时间到了。到此结束,以后再谈。
对话者(发言顺序):徐新建,四川大学/王秋桂,台湾清华大学/王明珂,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徐杰舜,广西民族学院/彭兆荣,厦门大学/邓启耀,中山大学等。
时间:2003年10月;地点:四川大学;记录整理:徐闻、梁昭、杨晓等。
[作者简介] 徐新建(1955-),男,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四川成都,邮编:610064。电子信箱:sexxjian@yahoo.com,xu3@fas.harvard.edu;王明珂,男,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徐杰舜(1943-),男,浙江余姚人,广西民族学院汉民族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广西南宁,邮编:530006;王秋桂,台湾清华大学;彭兆荣,厦门大学;邓启耀,中山大学。记录整理者:徐闻、梁昭、杨晓,四川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