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姚营八百人目光灼灼,不耐烦地看着容笑。
她毫不退缩,声音肯切:“校尉,据属下观察,那里除了匈奴军士,还有很多从前被掳劫过去的汉人为奴为婢……。”
霍去病不待听完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朗声吩咐:“众士听令,如遇反抗者,杀无赦!其他人等,或者缴械投降,或者无力格斗,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要留其性命,待日后押回长安,再行处理!”
众人齐声应喏,按照校尉的指示,列好方阵驱马疾驰。
冲过树林之际,巧遇两名匈奴巡逻的兵士在草丛中检审那六只狼犬的尸身。
他二人见到汉军神兵天降,惊得张口结舌,刚要放声大叫,冲在最前方的霍去病与容笑快手抽出鞍旁军刀,一左一右手臂急挥,两道白光如电劈开夜色——
一双人头滚落草窠。
待八百骑去得远了,那两具尸身才血喷长空,重重跌倒。
匈奴帐内众人正在狂欢高歌,突听外面鬼哭狼嚎马蹄纷乱,不由得变了面色,操起手边弓矢弩机、刀剑矛斧等兵器,快步奔出帐去一探究竟。
幽夜星暗,帐外火把被阴风扯得破碎。
还飘着肉香的空气中传来十夫长百夫长快速集结对敌的命令,男人们大惊失色,又见敌人分成二十小队,每队并作两列,左右两人手执长戟各刺一边,马过处,鲜血四溅,惨叫声起,无人生还!匈奴人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敌人,犹疑自己尚在梦中,披盔戴甲匆匆忙忙上了马想要参战,却苦于听不见更明确的指令,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人、女人和孩子们互相召唤,躲在帐内,神色惊惧茫然。
一时间,大营内人荒马乱,呼唤声悲戚声响做一团。
与此同时,汉军二十小队在营内纵横开阖,所向披靡,须臾之间便结果了数百兵士的性命。
眼见着匈奴一方颓唐,无法抵挡,有个身材极其魁梧的汉子突然奔出大帐,纵身上马,挥起一柄巨斧,啸声如晴空响雷:“休得惊慌!众人听令,摆圆阵围敌!”
毫无头绪的匈奴兵士听清了这人言语,凛然回神,口中荷然狂吼,立即驱马合阵。
容笑于全速奔驰中听懂了这句匈奴话,长戟一挑,刺死拦路之人,偏头向左喊道:“校尉,他们要摆圆阵包抄我们!”
霍去病手中长戟穿透一人身躯,坐骑不停,戟杆却抽之不出,只好弃之而去,大声喝道:“传令下去,集结林边!”
身后的传令兵立刻击鼓为令。
厮杀呐喊声中,分散在营地各处的汉兵们听明鼓令,立即全速疾驰,向林侧聚拢。
那个身材魁梧的匈奴汉子骑着高头骏马,金冠束发,衣饰华丽,姿容威严,褐发微卷,深目湛亮。
放下巨斧,循着汉军鼓令传来的方向看去,他迅速抄起鞍侧挂着的弓矢,搭上骨箭——
弓如满月,箭似星光,凄厉尖啸,激射而出!
众匈奴兵士均是自小接受骑射训练,听见鸣镝,下意识搭箭,向着同一个方向齐齐射去!
霍容二人正在策马奔驰,突听远方有箭激响,偏头一看,千万支利箭如暴雨倾盆,兜头而至!
容笑骇然出声,快马抢到霍去病外侧。手臂急挥,将手中军刀舞得跟面大圆盾也似,滴水不漏。
二人并肩作战,将箭矢劈落四处,疾驰而走。
其余汉军亦是舞刀防护,只是眼力身法略逊,只听数声闷哼,竟有五六人同时中矢!
好在大家奔驰速度极快,箭雨虽凌厉,奈何他们已第一时间奔出敌人的攻击范围。
飞驰中,霍去病蹙着眉心回头询问:“可有人落下?”
身后的天离清点完人数,大声答道:“禀校尉大人,幸有铠甲护身,大家都只是皮外伤,还可再战!”
因敌人飞箭集中在霍去病这一队,其他十九队无人阻拦,轻松突围而出。
二十队人马再次聚拢,皆是血透军服,戟光凛然。
霍去病欣然看看众人,哈哈大笑:“我当匈奴人的头有多硬,还不是被我骠姚营斩下几百颗来?我有意再去斩头,你们可愿跟随?”
八百少年狂野大笑,有人道:“原来斩匈奴人的头可比斗蹴鞠有趣得多!我们如何舍得不去?”
天离的脸色却隐隐有些怪异,眼神微微躲闪,并不答话。
众人都在兴奋激动中,哪有人会去特别留心他?
霍去病高举手中赤红滴血的军刀,声音激越:“既如此,便让他们再尝尝我们的厉害!汉军威武!”
八百人迅速分成四队,各自排成整齐两列,铁蹄碎地,怒吼震天:“汉军威武!”
五千匈奴兵士在执斧猛汉的组织下,已然结成有效阵势,举着巨盾,将营地水泄不通地围成圆阵,掩护身后的弩箭队,严阵以待。
见汉军迟迟不现身,执斧之人一头浓发在夜风中飞舞,语声傲然:“汉人鼠辈,竟敢趁夜偷袭!可是你们看,只须几箭,我们便将他们杀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匈奴兵卒们听得振奋,以刀击盾,金戈声声,口中荷荷:“休屠王必胜!休屠王无敌!”
其他匈奴贵族这时才稳定了情绪,自躲避的帐篷中相扶走出,其中一个老人长袍曳地,大声赞道:“休屠王真不愧我匈奴第一勇士!临危不乱,退敌于须臾之间!”
休屠王手勒马缰,仰天大笑,半眯深眸:“相国,您谬赞了!您今夜宴请单于的大行父、叔父,还有当户等人来此一聚,本该喝个一醉方休,哪想却被这些无胆鼠辈坏了兴致,本王虽只带来数名亲兵,却也要为相国大人解忧!还望大人莫怪我指挥您的兵士,越俎代庖啊!”
相国嗔怪道:“唉,休屠王这是哪里话?说起带兵打仗,天下再无人胜得过休屠王,这一点,就连我们的伊稚斜单于都是佩服的!”
其他贵族听了,各个捧场大笑:“不错不错,休屠王武功兵法冠绝天下,何人能敌?他日我们攻陷长安时,少不得还要大大依仗休屠王啊!好了,那些汉人鼠辈此刻一去,定然不敢回头!我们再去饮酒,饮酒!”
众贵族笑声正酣,侧翼突有兵士们的惊呼响起:“休屠王,是汉人!汉人从东边来了!”
相国等人怔了怔,顺着呼声望去,只见两列人马正向圆阵全速飞驰,宛如一柄即将插入心脏的长剑!
休屠王蔑视一笑,举起手中巨斧,驱马迎上,冷声传令:“莫要慌张,汉人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听令,盾手掩护,弓箭手——射!”
兵士们大喝一声,左右聚拢,用暗色巨盾拦成一道铁墙,阻住对方骑兵去路,后排弓箭手应命而出,箭锋高指四十五度,齐射而出!
飞箭如蝗扑面,霍去病与容笑领先众人,出刀格挡,噼噼啪啪将一众箭矢拨乱准头,令其颓然跌地再被马蹄踏成数截。
任箭雨袭身,汉军队列丝毫不乱,兵士们玄甲森然,头盔红缨飞舞,手中寒戟如勾魂长索直刺而出。
霍容等人穿越了箭阵,前有盾牌阻隔,二人相视会心,微提马缰——
骏马长嘶,齐齐飞跃至半空,重重的铁蹄踏在匈奴人的脖颈上,骨头碎裂的咔嚓声起,可怜的匈奴兵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滚在尘土中绝了呼吸。
骏马落地,容笑大喝一声,手中长戟猛刺,一杆竟同时穿透二人,并将之钉在第三人身上!
三个匈奴兵士的身体被串在一起,仰面倒在草地上,双目圆睁,显然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戟杆还在夜空中急速震动,好似其余匈奴兵士紊乱的心。
“杀——”
汉军的怒吼只在一息之间便传到了营地中央!
匈奴人的圆阵被撕开一个巨口,守在那里的兵士们惊惶逃命。
休屠王大怒,挥斧下令:“不准逃!守住!你们给我守在原地,其他人围拢包抄!他们只有这几个人,有何可惧!”
话声刚落,另一侧突有人尖叫:“休屠王,不好了!西边也有汉军!”
休屠王忙又奔向彼侧下令:“放箭,放箭!”
慌乱的匈奴兵士顾不上瞄准目标,匆忙弯弓搭弦,可是还未射出,就被突如其来的汉军给活生生斩成了两段。
“禀休屠王,禀相国,北侧南侧都有汉军来袭!不知他们后面还有几万人马,我们……我们还是快去投奔单于大部吧!”
有兵士颤着嘴唇赶来报告。
休屠王高坐马上,目光阴沉,手中巨斧一挥,将那个报信之人给劈成左右两片:“动摇军心,当斩!”
相国等人打个冷噤,本来想说要逃,此时再不敢开口,只好相扶着又撤回帐中。
其中那个单于的大行父年纪老迈,双腿无力,还险些摔了一跤,幸好身旁有人扶住,这才没有撞落牙齿。
狠戾的铁蹄声越来越近,休屠王凝神细瞧,只见霍去病与容笑竟脱离大队,直奔自己而来!
对方血染玄甲,目光寒澈入骨,好似索命恶鬼,此情此景看得手下众人瑟瑟发抖,不住退后。
他冷笑一声,夹紧双腿,坐骑腾空而起,鬈发随着马儿奔腾而在空中起伏,手中巨斧被火光映得森冷可怖。
三人交锋,两柄军刀一左一右挥向一个人的脖颈!
休屠王驾马躲避,凑到霍去病一边,以斧横劈,想将对方劈成上下两截!
他早看出来了,霍去病是整支队伍的头目,汉人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此话正合用在此处!
霍去病伸刀相隔,“当”一声,手中刀锋竟被对方用惊人的蛮力给震成碎片!
连忙俯身一趴,堪堪避过横闪而过的斧面,霍去病伸手捞起鞍旁弩机,再起身时,五支弩箭齐射对方胸膛——
休屠王未料他反应如此之快,竟能于绝境处不假思索,快速变换兵器反击,吃惊之下,挥舞巨斧抵挡劲弩!
奈何二人距离甚近,弩箭力度又强劲难挡,只隔开三支箭,手臂就感酸麻,巨斧随之跌落马下,其余两支弩箭猛然刺上肚腹!
虽有胸甲相隔,弩箭仍是深深刺入肌肉,休屠王痛得一声大喝,跌至尘土,手指堪堪及到斧柄。
霍去病翻身下马,将手一伸,容笑会意,将自己的军刀递了过去。
霍骠姚高高挥刀,眼见便可将休屠王头颅砍下——
“父王!”
身后突有一人飞马而至,跃到眼前,以自己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将休屠王挡在身后!
“天离!”容笑坐在马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满脸惊恐的少年,“你叫他什么?”
霍去病面色错愕,手中一柄刀凝滞在半空:“天离……你是休屠王的儿子?”
天离以身护父,双目含泪,点点头:“不错,我本来是休屠部的太子,‘天离’是我娘——也就是休屠阏氏——给取的汉名,我的匈奴名字叫‘日磾’。对不住,校尉,我一直瞒着你们!可是,求你看在我追随你多年的面上,莫要伤我父王!而且你说过,若是匈奴人没了武器,无力反抗,你会生擒,将之带回长安。现在我父王手中没了兵刃,已然没有反抗之力……校尉!”
霍去病黑眸幽深,盯住天离的泪眼,手指紧紧地攥住刀柄,胸膛起伏不定,似是在想最好的处置法子。
“小心!”容笑突然惊叫一声,飞身跃下。
霍去病回过神,只见天离突然被人用掌风劈飞,眼前寒光一闪,竟是巨斧袭面而至!
心一凛,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子早被人猛然推倒——
在地上翻了几翻,他没看见一柄寒斧划过容笑胸前的两当甲。
嗤声轻起,寒光闪过,休屠王身子剧痛,巨斧无力落地,口中粗喘连连。
低下头,身材极俊伟的他清楚看见一只短匕深深刺入自己肚腹,攥住匕首的,是只白皙的手。
那手晶莹剔透,美得不像尘世之物,此时却凶狠得可怖。
连着后退三步,那手似乎再也抓不住匕首,无力地松开,露出匕首手柄上朱雀形的浮雕……
休屠王定住身躯,喉咙发甜,猛然一口喷出血水,鲜红的液体急冲而出,霎时殷红了足下的芳草萋萋。
他魁梧的身子摇了几摇,终于支持不住,最后仰面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天离跌在草丛中,脑袋被摔得嗡嗡作响,呆怔半晌,他翻过身,慢慢爬到父亲身边,伸手试探父亲的鼻息。
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试探了一会儿,他忽然趴在父亲的胸口放声悲哭:“父王!父王!”
“容笑!”
霍去病摔得骨头发痛,此刻也咬着牙站起身,惊见容笑笔直地站在落霜身前,面色惨白,心中不由惊惶失措。
容笑听清了他的呼唤,怔怔然偏过头来。
黑眸好像失去了焦点,她寻了半天才寻到他,而后自唇角逸出一抹灿烂的笑,轻声道:“我在。”
霍去病本来好生害怕,此时见她应声,心下一松。
有些发麻的指尖重新恢复知觉,这才醒悟,不知不觉间,他竟惊恐得一直打颤。
一步步走向她,他伸出手臂,重重地扶住她双肩:“我……方才还以为他伤到你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容笑双目似水,柔柔地看着他,唇角笑容不变。
“容笑,你听——那是匈奴人溃不成军的声音!现下,休屠王又被你给杀了——我们胜了!你听见了么,容笑,我们胜了!”
容笑含笑不语。
“容笑,你不开心么?怎么不说话?你……。”
远处,喊声阵阵。
脚下,滴滴答答。
低下头,霍去病看见幽绿的草叶被嫣红色的热流压弯了身躯。
借着凌乱的火光,顺着热流向上看去,他终于发现容笑两当甲上深深长长的裂缝——
那是一个人的心口部位。
伤了心,无人可活。
他脑中一片空白,两只手攥着容笑的肩,指尖几乎嵌进玄甲。
想叫她的名字,嗓子却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容笑——”无声的呼唤在他唇角颤抖。
她微笑着看他,眼睛瞬也不瞬,黑眸中透出的光比满天星光更加灿烂。
对视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指尖去探她的鼻息。
那里——
冰冷一片。
根本,就没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