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婵被人攥住玉腕,本有些气恼,却听那声音陌生又熟悉,心不由得开始砰砰乱跳,脑子顿时空白一片,一时混乱,倒忘了回头去看。
容笑面对说话之人,瞧得明白,那一身火红狐裘的张扬,不是淮南太子刘迁,还能是谁?
北风掠过,红裘上的长毛微微翻卷在脸侧,更显得刘奇葩面如冠玉,星眸闪亮。
踩着幽幽梅香,刘迁身形高挑,站在花瓣凌乱的皑皑白雪上,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人。
想起两年来他不断派人送上太乙山的书简,容笑心内感激,忍不住低声问候:“殿下,你身子可大好了?”
刘迁右掌扯回金婵的皓腕,一双黑瞳却盯着容笑的眉眼流连不放。
目光深切,意味悠长。
唇角一挑,笑意盈盈,他向她眨眨右眼,柔声道:“容甲员,别来无恙?”
两人凝视彼此,只觉岁月流转从前,这一泓冬意全都幻成了那年的春暖花开。
陵翁主被宫娥们扶正身体,静悄悄地斜睨他二人神情半晌,突然开口笑道:“迁儿,我知你思念金家妹妹心切,可也不用一直这样拉着她的手不放啊!你们虽已订了终身,却到底还是未过门的夫妻。宫里的人见了,若是传扬出去,知道的,说你们伉俪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连这短短数月都等不及呢!”说完,轻挑翠绿宽袖,一双纤纤玉指露出莹白指端,轻轻点在刘迁的手背上。
刘奇葩终于将视线从容笑的脸上移开,顺着姐姐的意思松开手指,对着陵翁主笑道:“姐姐,你可莫怪我这未过门的太子妃,方才她险些将你推倒,我这便代她向姐姐赔礼吧。”
刘陵口中啧啧作响:“这还没成亲哪,就开始相依相护了!看来我住在长安是对的,免得回去见你二人情深意笃,倒显得我一人孤单凄凉。”
金婵时隔两年才重逢刘迁,自是惊喜交加。原本对他阻止自己掴打容笑有些嗔怪,可听他称自己为“未过门的太子妃”,登时薄晕袭面,喜不自胜。偷眼一瞧他那俊朗无双的样貌和从容不迫的气度,更是自得骄傲,抿紧嘴唇,羞得说不出话。
刘迁唇角噙笑,低下头乜她一眼,语气亲密:“这身狐裘果然配你,穿着可还暖和?”
金婵心如撞鹿,螓首微抬,对上他的眼,娇声连连:“多谢太子昨夜派人赠衣,婵儿感激不尽。”
刘迁风流无限地挥挥衣袖,仿佛一颗红彤彤潇洒洒的相思豆,朗声大笑:“你不久就要嫁入淮南,连你的人都是本殿的,更何况区区一件衣裳?本殿舍得一袭狐裘,却赚来天下第一的美人,算起来,应当是本殿感激不尽才对!”
金婵“嘤咛”一声扑入陵翁主的怀抱,跺脚扭捏道:“姐姐,你看太子啊,说的都是什么疯话?你也不管管他!”
刘陵微笑着撩起青翠衣袖,拍拍她的背,调侃道:“以后能管他的人便只有你一个了,你却来向谁告状?”
“哎呀,姐姐!你也来说疯话,不理你们了!”金婵羞怯怯地推开刘陵的怀抱,转身便向宫外走,速度却极慢,好似在等什么人追来。
刘陵见她背对自己,突然收了笑意,冷眼斜睨她背影一霎,以袖遮面,悄悄递给刘迁一个眼神。
淮南太子无奈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刘陵又在袖后瞪他一眼,刘迁这才点点头,缓步前行。
经过容笑身边之际,他脚步不停,却举右手朝容笑握个虚拳,又向唇上一比。
容笑立刻回忆起初入期门军时,他也曾遥遥向她这样一比,邀人晚上前去饮酒,不料苏非偷偷在酒中下药,后来才惹出李广利投毒等一系列的祸事来。一念及此,心有余悸,登时皱皱鼻子,大摇其头。
刘迁也不生气,朝她眨眨右眼,暖暖一笑,便轻甩火红袍袖,慢慢走向金婵。
常融见诡计不成,着急要走,跟陵翁主慌慌张张地打个招呼,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刘陵见他走得远了,唇上慢慢抿出一层清浅冷笑,转头又深深端详容马夫一眼,也不说话,径自率着一众奴仆离去。
容笑被她别有意味的眼光看得有些不安。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隐隐觉得此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所见的淮南那几人,又有哪个是表里如一了?
从太子到那两个小跟班,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忆起胖瘦两个跟屁虫,容笑诧异发现,今日他们竟然没有跟在太子身边,真是奇哉怪哉!
转念又思,太子大婚在即,必是有许多繁琐礼仪要遵循,想是兵分三路,分别安排部署吧。
正呆呆凝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心头狂喜,转身去迎,果见霍去病朝她疾步走来。
“对不住,我未料到陛下会留我这样久,冻坏了吧?来,我给你暖暖。”
不容分说,他伸出一双手将容笑有些发凉的指掌合拢在掌心,细细摩挲,还不住为她呵气。
容笑脸上滚烫,胸口涌出甜蜜,却又有几分难为情。
悄悄往四下一看,对上路过此地的宫娥侍婢们投来的诧异目光,她低声提醒:“别这样,宫内人多口杂,会传出闲话的。”
霍去病扬扬清亮双眸,满不在乎地一昂头:“哈!爱怎样讲便怎样讲,管它作甚?对了,你猜,陛下同我说什么了?”
容笑瞧他开心的样子,眼珠一转,笑道:“莫非是来年春天要派你出征?”
霍去病剑眉斜挑,面容更显傲然清俊:“你从前说过什么?我若做个将军,你便为我牵马背箭,始终追随我左右?”
容马夫微笑着点头。
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真的可以策马沙场,守一方百姓平安了。
等了两年多,这一天姗姗来迟,她却突然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那是他的命运,她比谁都清楚。
可是这之后呢?
史书上说,他的生命终结在他最美好的年华,这让她如何能不恐惧?
不过,幸好,他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她。
她终归没有来迟。
“是的,我愿追随你的左右。”她咬咬牙,生生压住眸底的隐隐湿意,朗声答道:“此生此世,绝不离开你半步,我的侍中大人!”
霍去病紧紧攥住她的指掌,笑意深深:“叫错了!该罚!”
她一愣:“叫错了?”
“嗯,从今日起,你应该唤我——骠姚校尉!”霍去病笑吟吟地看住她,“快,叫一声来给我听听!”
容笑唇一抿,对上他像小孩邀功似的眼神,从他掌中抽回自己的手,一抱拳,单腿跪地,施军礼道:“属下见过骠姚校尉,祝骠姚校尉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霍骠姚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拽起身,沿着金马门的青石板路,绕过宦者署,向未央宫的东司马门飞跑……
晨光和煦,梅香袭人,黑色大氅的袍角在北风中翻卷烈舞。
牵着一只手,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嗅着霍去病身上的幽幽熏香气息,她痴痴地盯着他的侧影,追随着他和他的梦想——
一路狂奔!
蹄声阵阵,两人二马穿出未央宫,经过西安门,出了长安城,一路踏雪疾驰,最后停驻在一座山丘丘顶。
冬风凌冽,白雪覆地。
二人端坐骏马之上,一左一右,并肩俯视天下。
“容笑!你看那广袤的土地,皆是我大汉的疆土!”
“可是你瞧,那里有多少百姓伤痕累累拖儿带口地逃出家园,来到都城避难?又有多少百姓还没看见都城的影子,便葬身于路边?”
骠姚校尉手执黑色马鞭,向前一指,目光坚定,语声傲然:“该结束了!渭水冰破的那一天,将是我汉军出征的日子。那时,十万兵马会顺着这条路杀入大漠,将匈奴外掳杀个片甲不留!这条路,听我大汉百姓的悲伤哭号已听得厌倦,是时候听听匈奴人的悲泣了!”
容笑凝视远方,胸中满满的全是骄傲。
她的男人是这世上最豪气干云的男儿,这要人如何能不为之自豪?
艳阳当空,有深褐色的秃鹫自远方而来,体型庞大,观之可怖。
它振翅疾飞,厉叫声声,雪地上有道暗影随之飞速划过。
似乎见到雪地中半掩的百姓残骸,它振奋尖叫,急冲而下,便要用那锋利无比的勾喙啄食尸身!
霍去病冷哼一声,自马鞍后拎出常备的弓箭——
角弓张,白矢搭。
箭头锋锐直指那只贪食的大鸟!
啸声起,光如电。
如洗碧空中,秃鹫惨叫一声,中矢跌落,双足双翅在雪地里一顿抽搐,终于渐渐没了声息。
冬日暖阳下,空寂山丘上。
霍去病侧过脸,看向容笑的眼,开口问道:“他日你我二人手上会沾满鲜血,也许还会被后世唾骂是杀人狂魔,你可会害怕惶惑?”
容笑回看向他,淡然一笑:
“有何可惧?”
“食我百姓者,我必食之!”
“杀我百姓者,我必杀之!”
“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霍去病仰天长笑,手中长鞭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闪耀的光芒。
“说得好!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是时候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口中暴叱,两人二骑疾驰奔行在苍茫的旷野之中。
北风拂雪而过。
此刻,骄阳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