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绚烂,细雪飞扬,清冽的空气中传来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容笑伏在霍去病肩头,心中百味陈杂。
马蹄声渐渐清晰,一人一马慢慢驻足在容霍二人身侧。
马儿见到旧主人,忍不住昂首长嘶一声,再重重地以前蹄踏地,仿佛不如此便无法表达心内的激动。
马上之人轻拍马颈,安抚马儿情绪,待良驹安静下来,这才微微拂动素色宽袖——
那人出手鬼魅,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袖影蹁跹,容笑只觉脖颈手腕处扎着的三枚银针倏然消失,紧滞发痛的胸口终于又能呼吸自如。
顾不上同人讲话,她立即分开霍去病仍然勾着自己的冰冷双手,一跃翻至少年身前,环臂抱住他因失衡而前倾的身体,以稳定的右肩撑住他重重坠落的下颌。
“你积攒了足足两年的怨恨,今日可是消了么?”
马上之人注目远方山峦,问话的口气漫不经心。
晨风拂面,容笑沉默不语,下意识地用脸颊去细细摩挲少年那毫无血色的侧面,将自己体内的温暖慢慢传递过去。
夏侯始昌轻吐一口气,缓缓劝诫:“刚极易折,情深不寿。世间的烦恼再大,大不过生死。若是看开了,万事游刃有余。若是看不开,徒然害人害己。你和他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只要是你们认定的事情,谁都不肯先妥协。这两年冷眼旁观你二人之间的纠葛,为师以为你与他实实不适合彼此。容笑,你有所不知——我方才用银针刺他的穴位,其实只是试探。若毒浅,他断断不会感到剧痛难当。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他竟已痛昏过去,足可见那百花散之毒早已深入肺腑,他至多不过还有五六年的命而已!你的日子还很长,长到千百年之久,与其来日亲眼见到他永远离开你,还不如就此罢手,免得费劲周折,仍是徒劳!”
容笑将霍去病在怀中揽紧,仿佛揽住一件尘世间最难舍弃的珍宝。
目光穿透晨霭,看到一个站在桃花漫雨中的红衣少年,她露出恬然一笑,轻声问道:“师父,你活了千年,遇见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那你有没有钟情过一个人?”
墨发随衣轻舞,夏侯端坐马上,昂着头,唇角却慢慢浮起若有似无的苦笑。
等不到对方的答话,容笑浑不在意,柔声续道:“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刻,也是好的,何况还有五六年之多!只要我一息尚存,他便一直活在我心里,怎么会是徒劳?而且,我很庆幸,他可以先我而去——这样一来,会伤心难过的,便只有我一个……。”
夏侯始昌凝神思索半晌,突然飞身下马,双手一震白衣,脚踏冰雪,朗声大笑:“为师还说你看不开,未料想真正糊涂的原来是为师自己!我真是白活了两千年,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好了,为师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容笑奇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夏侯将马缰递到她手中,爽朗一笑:“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两年前,你怀里的这个臭小子将为师一脚踢出了期门军,为师一直闲得有些腻歪,今天突然想做些正经事来玩玩!现如今轻黄老重儒学,为师便去做个青史留名的儒生好了!千年后,为师翻开史书,看到自己这一世的名字事迹……哈哈哈哈,想想便觉有趣啊有趣!”
跪在雪中,搂着霍去病,攥紧缰绳,容笑听得莞尔。
心念一动,她突然想起一事:“师父,你方才交给霍去病的黑丸当真是毒药么?叫什么‘难舍难分’的?”
夏侯负手看她,一双极俊的亮眸中满是戏谑之意:“我的徒儿这样聪明,你猜呢?”
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数粒黑丸,随手丢了一颗在嘴里,嚼了几回便咽进肚腹,还热情询问道:“你想尝尝么?”
容笑噗嗤一乐,点点头,伸出左掌,掌心向上。
“啪啪啪”三声碎响,三枚黑丸先后落上莹白的掌心。
容笑捏一颗入口,细细品尝了半晌,才道:“唔,酸酸甜甜的,味道很不错。”
夏侯昂着头,傲然自得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如何消食开胃?”
容笑“咦”了一声,“怎么,这是消食丸?”
夏侯又往自己嘴巴里丢了一颗,腮帮子鼓鼓,口齿含混:“一千三百一十四年前,我家是开药铺的,最有名的便是这消食丸。你是没看到,我们家院子里的地面都被主顾给生生踩陷了三寸!为师是看你和这臭小子总是吃饱了撑的互相斗气,才好心好意赏你们一颗治治病,哪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领情!唉,好人难为,好人难为啊!只是可惜了我这良药!”
“消食丸就消食丸,好端端的,为何犬难舍难分’这样古怪的名字?”容笑装作没听见夏侯的冷嘲热讽,也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夏侯停止了嚼动,视线停留在远山山脉之上,目光放得悠远,“这药是我妻子制的,也是她给取的名。她不只鼻子嘴巴和你生得像,就连性子都跟你一样,总是机灵古怪,谁知道她怎么想到的?”
“咦?师父,你、你居然成过亲?咳咳咳……。”容笑大惊失色,一个没咽好,险些被黑丸给噎死。
拍拍手掌,拂去指尖沾染的黑色碎末,夏侯缓缓道:“她是为师未过门的妻子。母亲死后,我追杀血妖千年,渐渐厌倦了那样的生活,便易容改扮,隐居在个偏远的小村庄,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承想,居然在那个地方遇到了我的妻。她是千百年来,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唉,原本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准备一走了之,可不管走了多远,只要一闭眼,还是看见她巧笑嫣然地站在面前。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地又走了几天,没想到两条腿不听话,竟然自己绕回到那个村子。一进村,就看见她强忍着眼泪,在村口笑着问我别来无恙。我、我又是难过,又是高兴,忍不住就向她提了亲……。”
说到此处,夏侯唇角勾出一抹笑。
笑容浅浅,幸福浓浓。
恬然的神情一寸寸自嘴角蔓延至眼眸,眸底温柔似水。
顿了半晌,他才从回味中清醒过来,续道:“原以为可以这样夫妇燕好数十年,谁知成亲那日,被我追杀过的数只血妖查到了我的行踪,竟然趁乱偷袭!我太过大意,没能保护好她,结果令她受伤,就此一睡千年……我寻遍天下,终于在冰川地底,挖出来一枚深寒冰魄,放在了她身边。这样一来,她的身体即使经过数千年也不会改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
瞧瞧容马夫目瞪口呆的表情,夏侯又微笑起来:“有一日,我在玉门关见着了你。那时,你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捧着罐子喝血,我看得大为光火,心想——那个丑丫头怎配生出这样的鼻子嘴巴来,而且还是个我非杀不可的血妖?忍不住就在远处偷偷瞧了一会儿。后来又看了几天,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若是我和她有个女儿,想必便是生成你这个模样……恍恍惚惚的,就这样一路跟着你来到了长安,入了期门军,还想尽办法住进了亥队寝帐。”
容笑呆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什么一睡千年?根本就是亡逝了……
这个自欺欺人的笨蛋师父。
隔了半晌,才摸摸自己的鼻子嘴巴,故作惊诧道:“师父,怪不得你总是对我阴阳怪气的,原来是这样!一想起我是半个血妖,你就恨不能宰了我为你妻子报仇!可是看见我的脸,就又下不去手!”
夏侯点点头,伸个懒腰,又踢踢腿脚,似乎站得有些麻,“要不然你以为是何缘故?我杀尽天下血妖,独独放过你一个,你长得很是人见人爱么?”
容笑留神到他脚上的那双破烂鞋子,转移话题道:“师父,你前两天究竟去了哪里,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
夏侯眯着眼睛打个哈欠,捂着嘴道:“唔,我回了趟家,去看看我妻子醒了没有。可惜,今年她还是不肯原谅我,睡了一千三百一十四年,仍旧不肯睁开眼睛瞧我一下。”
容笑听得胸口一酸:“师父……。”
夏侯粲然一笑,整个人看起来俊朗如神:“放心,他日我夫妇团圆之日,我会带你去拜见师母的!那时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美人!唉,你生得这样丑,也真是可怜,难为这臭小子也看得下去而不呕吐。好了,时辰不早,我再不走,这个臭小子就要醒过来了!啧啧啧,这小子疑心病那样重,日后你少不得还有大把的苦头要吃,你自求多福吧!”
说毕,也不待容笑挽留,身形便是一动!
容笑只觉寒风积雪扑面,下意识闭了下眼,再分开眼睫时,面前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大宛良驹还伴在身侧。
朝阳喷薄,金光万道。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歇。
被她揽在怀中的少年恰在此时动了一动。
又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垂下的双臂慢慢抬起,终于紧紧地搂住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