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于太乙山上,容笑假借如厕,趁着霍去病不备,用白色轻裘罩住全身,仗着有雪雾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一大块凸起的山岩之后,蹲下躲了起来。等了良久,雪势丝毫不减,容马夫心中记挂霍去病只穿了一袭单衣,忍不住用手指扒着岩缝偷偷瞄去,只见他背影单薄,兀自伫立原地默默等待,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几乎忍不住便要跳将出去。
雪又下了寸许,霍侍中惊觉厕中无人,情急焦灼,顾不得换衣,独自顶着风雪奔向马厩,身影自她身侧一晃而过。
白裘蒙住她的头脸,衣角又被紧紧拢住,霍去病竟丝毫没有察觉要寻的人其实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又忍耐了一会儿,果见天离也自身边追了过去,这才远眺他二人影影绰绰的身形,悄悄站起身,贴着崖壁,绕到主帐侧翼。
守在帐前的兵士们原本就耐不得寒,此时见霍侍中与天离双双离去,顿时窃喜着躲进了附近的兵营小帐烤火取暖。
不消一会儿,帐内就传来欢声笑语一片。
容笑左右张望,确定无人,身形敏捷,一闪身进了主帐。
方才与霍去病争斗之时,早注意到兵器架的位置,几步上前,取了角弓箭筒藏于大氅之下便立即撩帘而出,所幸无人发觉。
为方便轮流服侍,未央宫内侍们的住所离主帐甚近,行了不过十余步,就到了常融的住处。
容笑放轻力道,绕到帐壁外侧一隅,积雪在脚下只发出簌簌微响,被呼号的风声压得几不可闻。
不出她所料,被打得骨碎肉飞的苏文果然躺在里面。
寝帐内燃着上好的炭木,熏人暖意中,偶尔响起悲苦无限的低泣之声。
喷泉苏文从小到大没受过此等苦楚,浑身涂着伤药,绑着木板和止血布,趴在软被之上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使不出半分。
偶尔攒点精神出来,便声细如蚊,哀求道:“我熬不得了……杀了我,你……快杀了我!”
常融用绢帕捂住眼眸,悄悄拭泪,却故作笑语道:“休说傻话!不过是挨了几棍,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如何便熬不得?”
苏文痛得白眼乱翻,手指抽搐,根本答不得话。
常融见势不好,忙帮他揉开筋骨,顺了气,见他又能呻吟出声,这才略略放心。
只是心痛难捱,一个没忍住,将眼泪掉在了苏文的手背上。
苏文被他的泪水灼得一抽,强咬牙关良久,才哆哆嗦嗦道:“便是你……你不杀我,我照样活不成!不过……不过是多捱几个时辰的苦楚罢了!”
常融以言相慰:“你现下疼痛难当,自然爱胡思乱想。你且放宽心,待明日雪停,我便独自回宫一趟,管御医要些止痛的良药来,你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苏文努力摇头,却牵扯到背骨的断裂处,忍不住尖叫一声,额上冷汗如豆,噼里啪啦地砸湿了被褥。
常融不知如何才能减轻他的苦痛,只能用手紧紧攥住苏文抽搐的指掌,心里顿时又痛又恨,咬牙切齿道:“你放心。今日之仇,来日必报!总有一天,他们定会后悔今夜之所作所为!”
苏文用指尖抵住他掌心,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轻轻勾一下,示意他附耳过来。
容笑将耳朵贴在帐壁上,屏气凝神细细聆听,只听那喷泉一字字道:“我今夜便难逃此劫,何谈来日?”
常融显然不信,语声迟疑:“此话何解?”
苏文悄声续道:“你我二人,皆、皆是御前之人,今夜受辱,谁人不知、知我心怀怨怼?岂能……容我活在世上?”
常融大惊,强压着声浪道:“你……你多虑了吧?侍中大人素日里虽不体恤下属,却也不至于草菅人命!”
苏文气他榆木脑袋不转弯,断断续续道:“大人不足惧,我怕的是……那那那那个匈奴小子,还有那个……马夫!你莫非还未瞧出?那、那马夫与大人之间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即使大人不杀我,那、那匈奴人和马夫也必来索命啊!”
常融倒抽一口冷气。
帐内陷入静默,只有苏文的呻吟声时不时响起。
容马夫立于帐外,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暗暗冷笑,心道,这苏文倒不是个糊涂人,既是猜到了,不妨便成全他一个神机妙算的名声,这样他于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正要行动,突听不远处有数人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忙蹲在雪地上,以白裘掩住自己。
那些人入了帐,讲话的态度恭谨有度,原来是小太监们前来问候伤势,趁机溜须拍马。
此时人多,不便现身,容笑虽等得不耐烦,却也别无良计,只能咬牙等待时机。
帐内的小太监们没读过书,车轱辘话转了两遍就词穷冷场。
常融似乎被苏文方才的一番话给说服了,这时下定了决心,吩咐道:“你们来得正好,苏文伤势很重,此时疼痛难当,少不得要麻烦几位同我一起护送他回宫!只是此时雪大风冷,路远难行,若有哪位不愿去的,我也不会勉强!”
小太监们暗暗叫苦,本来只是探望病人而已,谁承想竟揽了这样一个苦差?然而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此时说个“不”字,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对将来在未央宫的前途大大不利——这常融苏文二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个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在宫里遭到他二人毒手的小内侍小宫婢数不胜数,奈何他二人颇有媚功,陛下就喜他二人逢迎不形于色的马屁,对常苏二人十分看重,否则也不会将照顾皇后外甥的要务交代给他们二人。
没有别的选择,唯有低头从命。
分工之下,两个小太监出去传唤车马,两个留下来,帮助常融为苏文穿衣。
苏文颤得满面泪水,可是保命要紧,这次倒也没有大呼小叫的丢人。
帐内忙碌不停,容笑躲在帐外握紧了弓箭,暗道:“滥杀无辜终是不好,只有待马车上了路,再趁机偷袭。幸好这白羽箭乃军中最普通的箭矢,便是将来要查,又岂会查到霍去病的头上?”
拿定了主意,远远跟上那两个安排车马的小太监,趁他们拉出车马一边抱怨一边顶风前行,她将弓挎在肩头,自车后闪身钻到辕下,左手与两足灵巧地勾住辕底木棱,右手裹住裘衣弩箭,整个人如此这般紧贴车底,一晃一晃地随着马车又回到了常融的帐前。
常融听到马嘶,抢步前行,分开帐帘。
帮忙穿衣的两个小太监以肩抵住苏文两腋,将他架出帐,扶上了车。
车中早铺了数叠软被,以防颠簸。苏文好面子,趴在上面虽还是疼痛,却强忍着不在小太监们面前乱叫。
常融紧跟着也进了车厢,方便照顾,命安排车马的两个小太监坐在前方驾马。想了想,又吩咐剩下的两个内侍道:“大人回来若是问起我二人的行踪,你们便回禀苏内侍身子不好,我们回宫求医去了。因为事出紧急,来不及找大人求赐令牌。”
外面的两个小太监一听不用雪夜赶路,乐得心花怒放,哪有不答应的,忙喏喏退下。
容笑贴在车底,隔着一层木板和几层软被,听见苏文冷笑连连,想来他对常融瞻前顾后的态度很是不满。
常融对苏文的脾气出奇地好,听出他冷笑的涵义,却还是温言软语相向。
车马在雪中前行,木制的轱辘发出吱呀噪音,刺得容笑耳朵疼。
好几次,轱辘陷在雪中难以行进,容笑的后背几乎都贴在了雪面之上。
幸好常融带来了两个小太监,一个在上面驾车,另一个命略苦,须时不时跳下来推车。
短暂的平路之后,一道全是下坡,马儿拉起车来稍微容易些,速度也比先前快了许多。
马蹄子和车轱辘溅起的雪沫子扑上容笑的头脸,她却只能闭紧眼睛,屏住呼吸,用大氅尽量包裹自己。
车内,苏文被颠簸得伤口剧痛,忍不住边呻吟边大骂,全是对马夫的各种人身攻击。
车底,容马夫听得嘴角抽搐,暗暗发狠——豁牙子喷泉,容某人便让你嘴上快活这一时,看一会儿不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常融心疼苏文受苦,不住口地吩咐小太监,将马车驾得稳些。
就这样一路来到了山脚的关卡之处。
容笑本来还有些担心,查验通行人马的兵士会将她从车底揪出来,谁料常融在宫里浸淫已久,官不大却颇有官威,几鞭子抽过去,便将把守关卡的兵士给打骂得退避三舍。
一车一马五人很顺利地上了官道。
道上雪薄,马车速度一快,眨眼便将太乙山给抛得遥远难辨。
容笑默数着路上经过的树干,料定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杀人劫道的好地脚。
于是瞅准机会,一个翻身,轻盈落地。
面对马车的行进方向,单腿跪于雪中,右手一扬白色大氅,翻弓下肩,抽箭搭弦,箭尖瞄准一条奔驰中的马腿,连串动作快如闪电!
“嗖——”
白色箭矢破空而去!
连绵不断的雪幕被凌厉的箭气撕裂断层!
利箭过,热血四溅,激射半空。
鹅毛大雪被染成殷红的花瓣融化沉降,转眼又被新的积雪覆盖。
疾奔的快马这时方才感觉受伤,咴咴痛叫中,马儿撩起蹶子,狂跳不止,将驶在滑地上的车轱辘拉得吱扭爆响。
车厢随着马儿的狂怒左摇右晃,没滑出十步便一下撞击在路边的树木之上。
巨大的反作用力将马车击回,马儿吃不住劲,一个侧身翻倒在官道中央。
两个小太监坐在外面,哪里把得住东西?直接被甩飞入林。
常融与苏文因被困在车厢里面,手无支撑,早被四面木板撞得头破血流神志不清。
别说身受重伤的苏文了,就是原本身强体健的常融也没能跑出来!
容笑悠然起身,昂首站在原地。
一袭雪白轻裘被夜风卷起下摆,狂烈地舞在身后,无息无止。
她等了一刹,手指灵巧稳定,摸向箭筒,又抽两矢。
弓弦缓缓拉开如满月,双箭箭尖紧挨着彼此映着雪光月色,直指前方,只待某两人一露头,便同时直取咽喉!
木轱辘横举半空,旋转的速度开始减慢。
车厢里渐渐有了纷乱的声息。
月光照得清楚,两条人影相扶着彼此,踉踉跄跄地自厢内钻了出来!
容笑双目湛亮,唇角勾着阴冷的弧度,弓弦微微转换角度……
“嗖——”
双箭齐射,只有一响!
两箭刺破寒风,微微分开,直奔二人头颅激射而出!
眼见常融苏文二人便要丧命于此,一个人影突然闪现,快如鬼魅!
那人双手轻描淡写地一捞,便将双箭齐齐收入掌中,直如探囊取物!
容笑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不等反应,那人反手便将双箭抛将过来——
空手投掷,速度声势竟比角弓射出的还要狠厉!
她大吃一惊,躲无可躲中就地一翻,堪堪避过要害,两肋却到底被箭尖划出血痕,鲜血溅在白裘之上,颇为触目惊心。
咬紧牙,她匆忙向道边树林急奔,还没跑出一步,那条鬼魅身影竟如跗骨之蛆般紧随而至,倏然一掌击上她后背!
胸腹间血脉翻涌如海,容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直喷射出去——
霎时,半边官道白雪融化,嫣红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