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又起,容笑被常融拉扯得踉踉跄跄,她临别那一眼,霍去病并未看到。
容常二人的脚步声纷杂,渐渐被秦岭山脉上呜咽了一夜的风雪声给淹没。
背对帘口,独立帐中,耳边传来木炭烧灼的毕剥声。
他紧握匕首外鞘,脸色阴得就快滴出水来,强压怒意却终是克制不住,唰一声拔匕出鞘,在身边的矮柜上用力一斩!
锋刃过处,雪白刻痕乍现,细碎的木刺一根又一根挑起,根根都刺在心里。
呆呆地看着那道伤痕半晌,他突然低笑出声。
看不得姓容的挨冻,便特意挑了件最厚实的貂裘披风留下,怕人看出来,还要费尽心思地用李雁做幌子。现在想来,这份心思有多可笑?那人竟对这心意不屑一顾,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一颗心给扔进了火里,任意践踏。
两年前,不是早就知道那人对待自己是假心假意么?为什么还要丢掉骄傲,做这么可笑的事!竟还会夜夜独立中宵,望着某个遥远细小的身影自问——若是那人真的受不过苦楚,跑来向自己认错,是否应该既往不咎?
多少次,他以李雁为借口亲往马厩,不为别的,就为在近处看那人一眼。
一眼就好……
可他没料到那个人这样狠绝,竟与他生死不见。
两年前,那人选择了欺骗。
两年后,那人的选择不变。
他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
那卷竹简,到底记录着他与刘迁之间何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值得他几乎以性命相搏?
看来,在他心中,淮南太子始终最重。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夺他名,还不如直接夺他命来得干净!也免了今夜再次被伤。
正想得心澜起伏,天离突然不经传唤,不顾内侍们的拦阻,惊慌失措地抢步入帐。
噗通一声,向着霍去病双膝跪倒,天离眼底含泪,悲戚道:“大人,常融和苏文说要打玄奴,还说是您的军令!外面天寒地冻,十(四)十军棍会打死人的!”
见他情急闯帐,霍去病似乎毫不惊讶。
闭闭眼,他仿佛倦怠至极,将匕首放回怀中,以左手两指捏住额头两侧掐了掐,而后淡然颌首:“既然你来求情,那便改为四棍。趁他们还没来得及执行,你速去传令!”
天离未料到这个情求得如此顺利,呆怔一霎,立刻喜出望外,大声应“喏”,疾步跑了出去,边跑边呼叫连连:“大人有令,改为十棍!”
霍去病了了一份心思,拖着疲倦的身子,本来要回到简卷堆那儿,再细细探查一番线索,却一下子听清了天离的呼号……
浑身一凛,他顾不得衣裳单薄,气急败坏地掀帘追了出去,一路不住大喝:“是四棍,四棍!”
眉月嵌在天边,清清淡淡的影子被鹅毛大雪隔得忽隐忽现。
风声凌厉,人声被淹得几不可闻,霍去病的叫声竟无人理会。
远远一望,有个人被四个内侍强摁着四肢趴在崖边的雪地上,动弹不得。
天离传令过去,常融却故意同他纠缠不清,趁此机会,苏文高举军棍,毫不迟疑地连挥不断!
军棍落声沉闷,那人吭也不吭,转眼间便血溅四野,洇透下裳。
鲜血滚烫,一寸寸融化身下的剔透冰晶,每落一棍,那人的身体便在雪地里下陷一分。
嫣红之色在那人的两肋迅速蔓延开来,隔着雪雾看去,竟像是平白生出了一双鲜血幻化而成的翅膀,转眼便要飞离这冰寒透骨的山崖。
将这一切瞧在眼内,霍去病额头青筋迸起,眸底全是血丝,拼了命一般狂奔过去,左手倏然抓住苏文再次砸下的军棍,右拳猛地击向对方脸颊!只听“砰”的一声,苏文平飞坠地,在雪地上又滑出两步才定住身体,险些便滑落崖角殒命。
“苏文,你敢违抗军令?”
随着霍去病一声厉喝,正在纠缠不休的天离和常融同时停下动作,摁住容笑四肢的内侍们慌乱松手,齐齐下跪告罪。
苏文一心报复容笑,装作听不懂天离的汉话,趁机下毒手,却没料到霍去病会穿着单衣亲自赶到帐外来一看究竟!
被其一击,早吓得肝胆俱裂,再听这一叱,怕得连疼都忘了,登时跪地,膝行过来求饶:“大人,小的不是违抗命令,实在是听不懂天离讲些什么!”
看着苏文瑟缩发抖的身躯和不住闪烁的双眼,霍去病的黑眸深处直要喷出火来。
点点头,他的脸色异乎寻常地平静,漠然道:“听不懂?很好。天离,你过来!他方才打了玄奴多少棍,你便加倍还给他,看他以后听不听得懂你讲话。”
天离早就气得要死,此时听见命令,怒吼着冲了过来,一脚踹翻苏文,从霍去病手中接过棍子,随手就砸。也不管是脑袋,是臀部,还是大腿,噼里啪啦一顿揍,打得苏文惨叫连连,口中喷水不断,声音就像被人踩住脖子的小鸡:“我方才只打打打打打了玄奴十、十棍!”
天离咆哮如狼:“放屁!好吧,就算十(四)十棍好了,那加倍便是八十棍了!”
常融从惊惧中醒过神来,忙奔到霍去病身侧跪倒哀恳:“大人,苏文身子骨一向很弱,如何禁得住这么重的责罚?看在他一向对大人忠心耿耿的份上,您便饶过他吧!”
看着容笑身躯两侧蔓延舒展的一双赤红血翅,霍去病声音淡然:“天离,你一棍也别少打,即便打死,也是无妨。”
常融倒抽一口冷气,低下头,定定地瞅着皑皑白雪——
不如此,眼内的怨毒便无法遮掩。
苏文的哀嚎声越来越小,棍棒的沉闷砸击声、骨头的破碎折断声却仍是连绵不绝。
常融呆呆地跪着,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能够起身的一天。
一步步走向容笑,霍去病只觉脚下冰雪深寒如刀,每一步踏下,都宛如遭受凌迟之割。
那个肮脏的,浑身都散发着马粪味的玄奴,此时静静地俯卧在红雪中央。
热血已然冷却,不知不觉间便被冻得凝住,裂开的血肉与破烂的衣裳粘在一起,如此贴合,仿佛生来便该如此。
弯下腰,霍去病用颤抖的指尖去探她的鼻息。探了半晌,方觉一丝温热,他滞在胸口的一口浊气这才吐了出来。
伸出双臂,他将容笑翻个身,再连人带雪紧紧拦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好似随时会随风而逝。她墨发披散,双目紧阖,脸颊上污痕处处,下唇上是一圈咬破的齿痕,手臂绵软无力地垂在半空,半点也看不出方才在帐中与人争斗的胆色。
霍去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
抱紧她,感受着她微凉的体温和微弱的脉搏,他恍然大悟。
方才在帐内如此暴怒失态,不是因为竹简,不是因为重裘,而是因为——
容笑再看着他时,眼里已经没了从前的神气。
那双眼悲哀得绝望,枯寂得凄凉。
他曾对容笑说:“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人生得出你这样的一双眼睛?”
可是今天,他已经认不出那双眼,那双曾灵动无匹、生机勃勃、总是充满希望的眼。
原来,在他内心深处——
欺骗也好,背叛也好,骄傲也好,什么都敌不过容笑眼里的一抹神气。
两年的时间虚度,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会不会太晚?
帐内熏香已撤,容笑一身脏污趴在霍去病的丝被中。
侍从们为四角炭盆填了新炭,空气被灼得翻出热浪。
箍着金边的香木桶摆在被子一侧,内侍们躬身后退而出,自外面将帐帘合拢。
霍去病捡条干净的绢帕,在热水内晕湿,这才慢慢擦上容笑满是污痕的侧脸。
灰尘泥垢被热帕抹去,终于现出她的本来面目。
霍去病看得一愣。
经过两年的苦痛折磨,他以为容笑会形容憔悴,惨无人形,却没料到巾帕下的这张脸俊俏如昔,竟无一丝走样。
怔怔地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恍恍惚惚觉得又回到了仅有两人相对的小小亥队寝帐。
每个烛火摇曳的夜晚,两个少年谈天说地,看着彼此,有时说着说着话,不知道谁先想到了什么,便会薄晕满脸,被另一个人嘲笑。
最后的结局无非简单四字——
相濡以沫。
慢慢伸出手指,轻轻抚上昏迷中的人,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如初生,每一个弧度都与记忆中的少年贴合。
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悸动,渐渐俯下身,在每夜可见而不可触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迷迷糊糊中,容笑只觉冷热交错不定,身子后面痛得锐不可当。她想伸手去探,却被人摁住。
脸上突然有股温湿之意,热气蒸得皮肤舒爽,她想睁开眼睛看看,却攒不出力气。
是回到了马厩么?为什么这样热?难道那些马粪堆还未燃尽?
这样也好,落霜便不会挨冻。
那是他的爱马,如果病了,他会心痛……
脸上突然麻麻痒痒的,好像有只小狗狗在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又像是宝儿每天早上爬到她的床上偷亲她。
“宝儿,别闹。”她闭着眼睛,声音含混不清。
霍去病没想到她会醒得这样早,忙坐直身体,表情很严肃地在冒着热气的木桶中洗净巾帕。
过了一会儿,容笑用力睁开眼,神智渐渐恢复清明。
听见身边有水声,她转转眼睛,惊见自己正趴在华美丝缎织就的锦被内,而身边坐着的竟是——
霍去病!
臀部的棍伤剧痛灼然,她又是难过,又是窘迫。
自己已然如此不堪,他竟然还不放过。
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样的羞~辱,可是,随他吧……
“醒了?”霍去病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婴儿。
“嗯。”别管以后这臭小子又要怎样虐待自己,起码人家现在文质彬彬,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而且,自己一身马粪味,趴在人家香喷喷的被子里,好意思不答话么?
“你的伤口和衣裳被冻在一起了,等一会儿冰霜化开,我再给你上金创药。”霍去病拧干净绢帕,又凑过来,“我先给你擦脸。”
容笑本来还没想明白,闭上眼睛任由他给擦拭面颊,电光火石间,“伤口”二字撞上心头。
我勒个去,自己的伤口是……
屁~股!
他要给自己的屁~股上药!
啊——
士可杀不可辱!苍天啊,来个雷,把霍去病劈死吧!
苍天忙着下雪,来不及劈雷,容笑观望了半天,霍去病仍旧活得好好的。
霍侍中大人不知自己方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此时还故意板着面孔,正色道:
“好了,冰霜已然化开。
现在,我要给你脱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