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厉喝夹着雪花和水珠子砸在脸上。
容笑用手指点点下巴,眨眨眼。
这个满嘴狂喷吐沫星子的人,她认识。
宦官常融身边的小跟班,长得也算清秀,只是入宫前跟人打架,被鞋底子踹飞了一颗虎牙,是以说起话来总是喷泉四溅激情勃发,特别激动的时候还会口吃。无巧不巧的,跟淮南胖子苏非还是本家,名唤苏文。
此时,喷泉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御雪,率着一众未央宫内侍及太乙兵员将马厩团团围住,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肃穆状。
容马夫不由得紧张起来,仔细想想,莫非是白天往别人嘴里丢马粪的事情被告发了?
除了这件事,最近不可能闯别的祸。
两年了,除去夜半练功偷跑,她连这马场都不曾正式走出去过。
好比用膳吧,有人给送过来,她便吃;像今夜这般,天气不好,无人给送,她便饿着。
就这样循规蹈矩沉默不言,还能被人揪住什么小辫子?
未等她想得透彻,马圈里早跳进来几个身手矫健的太乙兵,顺手扯根拴马的粗绳,不由分说便把她五花大绑给结成了个粽子。
喷泉一脸坚毅地招招手,容粽子便被人推搡到围栏外的雪地上。
朔风如刀,四面八方有数杆长戟破空而至!
她暗暗冷笑,听风辨位,装作脚步踉跄接连几闪躲过袭击。心眼一坏,又瞅个虚空一脚踢了出去,鞋尖挑得某兵士的长戟失了准头,噗一声捅在喷泉的菊花上!
嫣红点点,如花四溅,落在皑皑白雪上格外抢眼。
贱奴容笑暗暗点头。
嗯,很好,正中菊心。
这下大家都满意了吧。
小太监苏文百密一疏,临行前未料到今夜竟会遭此毒手,自然也就没有施用宫廷御制的润滑油。噗嗤一声,异物入体,苏喷泉捱不住痛叫惨呼,嗷嗷乱跳,嘴巴里随即喷出水幕连绵。
站在他身周的众位兵士只怕殃及池鱼,将自己喷湿,自然是慌忙退避,再也顾不上向贱奴袭击。
苏文叫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捂住痛楚难当的臀部,怒目圆睁,嘴巴一歪,立刻便想命人直接将容笑杖毙!
没等他来得及下令,上坡处突然有个黑影飞跑下来,边跑边嚷:“四(侍)中大人要面审马夫。大胆苏文,你还敢磨蹭?”
容笑心头一暖。
来人正是天离。
天离跑到容笑身前站定,气喘吁吁地抹把额上冒出来的汗,瞪着喷泉大声叱责:“还不走?”
苏文恨恨地瞥了容马夫一眼,却到底不敢得罪霍侍中亲自指挥的兵士,这才愤愤然下令:“押贱贱贱奴回帐!”
有两个心腹内侍应声“喏”,欲凑到容笑身边。
天离脸孔板起,伸双臂一拨便将两个小小太监推远,然后自己扶着容笑被绑缚住的手臂慢慢前行。
爬坡之时,容马夫颇有些心酸难捱。
当初在玉门,她曾被匈奴人用绳索捆住,像牲口似的被牵出家园,后来被个汉家少年所救。
今夜在太乙,她却被汉人用绳索捆住,仍是像牲口似的被牵出住所,但这次帮她的,却是个匈奴少年。
由此可见,她这辈子的命就是活到老,被捆到老。
这可真是——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苏文未抹菊花油。
容马夫垂头丧气地跟着天离爬上山坡,来到地势略高的军中主帐。
站在帐口等待苏文进去禀告的功夫,容笑漫不经心地一扭头,立刻怔忡在白雪茫茫中。
她一直以为马棚与主帐相隔甚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入口,不想站在帐前一看,自己日栖夜宿的马厩竟是一目了然!
主帐建在山腰背风处,站在这里,隔着自墨空缓缓沉降的鹅毛雪瓣,容笑用力睁开就快被冻结在一起的眼睫,清楚发现马厩四周彻夜燃烧的火把将马棚照得纤毫毕现。
两年来,只要是晴夜,容马夫最爱借着火把的光亮执卷阅读。
读的东西比较杂,涉猎内容完全取决于淮南太子的心思。
奇葩太子知道她过得无聊,时不时会派人给她送些消遣读物。
除了一些粗浅的医书方便她养马,大多数卷册都是淮南的风土人情及旅游指南,足可见其贼心不死,一心一意巴望着容某人有朝一日可以弃暗投明,抛弃马夫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私奔到淮南与太子做一对野合鸳鸯。
静静地眺望马厩一会儿,她垂下长睫,暗暗盘算。
这么说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一直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端看对方是否有心探查。
幸好从前每晚私会夏侯,自己都会万分小心地换上夜行衣,自小草棚后面的角落飞奔而出。如若不然,早就被人捉了个正着。
由此可见,他果然还是不相信自己,每夜都派人秘密监视,那也说不定。
想得正出神,耳边突然发出刺声,正是苏文的尖细嗓音:“侍中大人召罪奴入帐审问!”
容笑忙低下头,态度恭谨地随着天离走了进去。
帐内火烛高挑,亮如白昼。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垫,四角均摆着精致的青铜炭盆。小太监拿着火钳在盆内拨弄,红彤彤的木炭发出毕剥细响。
墨色的方案上摆着沙盘竹简,有人坐在后面细细审视沙盘上的丘陵山谷,再时不时瞅一眼竹简,可见是在两相对应。
墨案边角摆着具小巧玲珑的黄金熏笼,里面散着阵阵幽香,嗅在鼻中当真心旷神怡。
天离以前提过,说李雁姑娘曾送来个小巧玩物,侍中大人日日摆在案上,想必便是这个了。
容笑走到案前十步外,郑重伏地叩拜。
行足了礼,却听不见任何回应,别无他法,只好保持伏跪不起的姿势。
过了良久,胳膊都快撑麻了,墨案后方才传来清冷如泉的声音:“下跪者何人?”
容马夫伏在地上一阵苦笑。
他果然早将自己给忘了。
天离见容笑沉默,忙跪在一侧慌张接话:“回禀大人,那是马夫玄奴。”
霍去病垂着眼眸,执起沙盘上一枚小小的军旗,重新插向另一处高山,这才冷笑着教训:“自己没有嘴么?不过是个小小马夫,架子倒是大得很,竟还要本侍中的贴身兵士为你答话!”
容马夫依旧伏地沉默,身躯一颤不颤。
天离见事不好,忙解释道:“大人,您有所不知,玄奴已经有两年不曾开口,现在便是要讲,一时之间,只怕……舌头也不灵便!”
小小的旗杆啪一声断在指间,细碎的木屑扎进皮肉,刺得人心一紧,右手可笑地僵在沙盘之上。
眼睫倏然抬起,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个伏跪在地的人——
两侧跪着的内侍人人皆穿厚实冬衣,那人在此隆冬却只着一袭破烂单衣,跪在众人中央,原本便显纤细的身材此时看来分外荏弱。
帐内洁净清香,那人却披头散发,头脸肮脏,身上更是充斥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马粪臭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
遥远的记忆中,曾有个少年站在期门湖畔,绛服玄甲在身,眼睛灵动无双,笑容明媚灿烂。
那个少年曾跪在栈桥彼端,撩起水花轻轻拭面,声音清脆至极:“姓霍的,我生平最恨肮脏。一天不洗澡,我都活不下去。说好了,一会儿我在湖里沐浴,你可别偷看!”
月色悠荡中,那个少年也曾醉眼迷离地看着自己,隔着一瓣桃花,强亲上来:“你怎么让我,等了那么久?”
晨光漂浮里,那个少年伏在自己胸膛上,一头黑发湿漉漉,一双黑眸也湿漉漉:“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盆内木炭咝咝作响,熏笼内暖暖的香气萦绕在帐内挥散不去,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憋闷。
慢慢收回探在沙盘上的胳臂,向身侧一伸手,一直立于身后的常融体贴心意,立刻要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绞了块热丝绢,放在托盘上递将过来。
旁人不知道,这两年来,侍中大人不知不觉养成了个习惯,一坐下来,便常常需要温热****的绢帕擦手,一夜常擦数次,直要将一只左掌擦得皮肤都要磨破了才肯罢手。
霍去病稳稳地接过绢帕,放在左手掌心细细擦拭,可是无论他如何擦,掌纹里还是渗透着明晃晃的血迹,粘稠,滚烫,灼得心口疼痛难抑。
“若本侍中今夜非要你开口呢?”
案几前,没有回答。
“大人,玄奴他……。”
“天离住嘴!本侍中问的是他,不是你!”霍去病只觉体内突然窜出一团烈火,这火焰被强行压了两年,每日每夜却都在沿着四肢骨髓一点一点地蔓延,到了今天就快将人的最后一丝神智给焚烧殆尽。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跪在两侧的一众内侍见惯了侍中大人傲然冷漠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狠戾的表情,一时都惊惧万分,各个屏气凝神,生怕一个粗喘都会惹祸上身。
斜乜那个伏跪在地的背影一眼,霍去病冷笑一声,开口唤道:“常融何在?”
常融强自镇定,弯腰应声:“大人有何吩咐?”
霍去病也不看他,丢掉手中的丝帕,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竹简,淡淡道:“你在宫中也算有些日子,见过的事情一定很多。”
常融忙跪地磕头:“大人过誉,小的惶恐。”
霍去病微挑眉梢,眼中霎时间全是冰寒刻骨:“宫里的人犯了事,往往有那不肯开口招供的,你都是用的什么法子?”
天离浑身一凛,忧心忡忡地看向容笑。
容马夫跪伏在地,仿佛已然变得耳聋眼瞎,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听不懂。
常融悄悄瞄一眼霍去病的脸色,伸出舌尖舔舔唇,方朗声道:“回禀大人,宫规虽是严谨,太后皇后却宽厚仁和,一向告诫小的们——打人时万万不可打脸;若可不打人便能收到训诫之效,那连打人都不必了。故此,小的自己琢磨出一个法子,以前试过几次,倒也算百试百灵。”
霍去病将竹简仔细合拢,似乎颇感兴趣地追问一声:“哦?不妨说来听听。”
“喏!小的法子最是简单不过——若有人不肯开口坦白,小的便命人将其衣物剥光,用绳子拴住脖颈双臂,牵着在人多的地方行走。人皆有羞耻之心,有些人更是宁死也不愿当众受此凌辱,故此这个法子既省事又有效。”
听到“将衣物剥光”几字,容笑原本岿然不动的背脊终于现出一丝僵硬。
霍去病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进眸底,泠然扫一眼内侍,赞许道:“看不出,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好吧,今夜便让你一显身手。常融,你若能让此罪奴开口,本侍中自有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