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散雨飘零,一抹绛色渐行渐远,逐渐融入幽暗,无法分辨。
瞧着消逝在远处的孤寂背影,容笑喟然感慨:“姓霍的,这下知道了吧?若你再惹我生气,我也不是无处可去了。淮南可是个好地方呀好地方!”
霍去病沉默半晌,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冒出无头无尾的一句:“同乡?”
容笑呆愣:“什么?”
少年看住她的眼,黑眸幽深,表情严肃,口气阴沉:“在别人面前,你居然自称本侍中的同乡?容甲员可知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我大汉守卫最为森严的未央宫!你如此讲话,是否不妥当至极?”
容笑心头一颤,原来她在东司马门守了一天的事情,不知如何竟被他知晓。
先前她骂霍去病不传信便在李府等了一天是犯傻,现在无异于自掘坟墓,徒惹耻笑。
更重要的是,容某人此举古怪,若落在有心人眼内,被借机造谣,怕是会对霍去病清誉有损——虽说男男恋在西汉不算什么,可到底还是登不上大雅之堂,尊贵如汉武帝都保不住自己的挚恋韩嫣,何况旁人?
兼之,霍去病是个高傲的性子,原本就为了她是“男人”的事纠结万分,之所以被她动摇,全是因为李广利下毒那夜磨难重重。如果那晚她没有逼问出解药,并连夜赶赴翠华山巅捉蛇取胆救了他性命,恐怕霍去病此生此世对她都不会逾矩一步。
仔细想想,与其说是他爱她,倒不如说是她感动了他。
可这份感动,能维持多久?
虚无缥缈的感动,如何敌得过实实在在的功名利禄?
守在宫外的她是虚幻,生在宫内的长公主才是真实。
他今夜肯为自己折返归来,未必明夜还会如此。
天上乌云迟迟不散,两人的前途便如被黑云遮蔽的星光一样黯淡。
如此一算,只觉满眼都是雨丝积水,整个世界苍茫无望,顿感一阵酸楚无奈。
原来,自己便是做他同乡都不配。
仰起脸看向他,她笑语盈盈,眉眼弯弯,眸底却多了丝悲凉:“是,侍中大人,属下……哦,不,小的考虑欠周,日后定会三思而行,不再鲁莽行事。”
霍去病皱皱双眉,攥着她的手指越发紧了,低头将嘴巴凑在她耳珠上,声音也格外低沉:“你知道就好,以后切不可说错话!明明是我内人,怎的居然骗人说是同乡?”说着,就势在那小巧耳珠上咬了一口。
初听见“内人”二字,容笑还瞪大了眼没反应过来,随即便觉他呼吸撩人,倏然一口逗得她面红耳赤,浑身发颤。
心头大恨此人恶劣,居然敢故意戏耍自己,害人白白忧心,忍不住便使力挣脱他掌握,咬牙切齿地背过身。
可任她如何深呼吸,一颗心始终跳得紊乱,脑子里的嗡嗡声挥之不去,整个人窘迫得想在长街上挖个洞,一把将霍去病给塞进去,当即忍不住低骂出声:“姓霍的,你未来的妻子才是你内人,我……你如此口不择言,也不怕你的长公主殿下生气!”
见她耳根红红的转过身不敢看自己,霍去病大感有趣,嬉笑着从湿漉漉的衣襟里抽出来一大串铜钱,用手肘撞撞她僵硬的后背:“哎,莫再生气了,我不逗你就是了,你转过身来!哎,你转过来看看嘛,真有好东西给你!”
容笑听见身后有稀里哗啦的金属撞击声,正感纳闷,听他再三相邀,便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斜眼一看——
“咦?”
睁大眼睛惊叫一声,整个人随即挂在钱串上,恨不能与铜钱融为一体,“这绳子看起来真眼熟!”
霍去病将钱吊在半空晃了又晃,哈哈大笑:“看你外子多厉害,连你被骗的钱都能连夜要回来。军法曰,奖罚分明,姓容的,你还不快点过来奖励一下!”说着将钱背在身后,低下头偏着脸,用手指点点自己面颊。
容笑重逢自己的血汗钱,一想到与宝儿的房子重新有了着落,登时心花怒放,哪还会计较霍去病又嘀嘀咕咕占她口头上的便宜。
不假思索,踮起脚尖,撅起小嘴迎上他面颊——
霍去病淘气眯眼,瞅准时机猛然偏脸,以唇相对,端端正正噙住她,亲得她呜呜低吟。
容笑知道中计却又挣脱不得,气得用手肘虚撞他胸口两下。
他哎呦一声,却又得意轻笑,双手一使力,便将对方紧紧箍在怀里。
狂风止歇,云消雨散,满天星光璀璨。
长安城洗去一身灰尘,宛若美人出浴,看起来眉眼越发分明。
房檐的福字瓦当上有水珠慢慢滑落,一滴滴晶莹闪耀,仿佛天上不慎坠下的星辰,却又……
好似缓缓划过心头的离人清泪。
城外,三匹骏马在夜色中疾驰。
城内,二人披着星光依依话别。
临别在即,两人尾指相勾,温存摩挲,谁也不愿先松开。
看看月色,霍去病无奈叹气:“太晚了,再不回去可是不成。对了,下个月此日,你不要再乱跑,我一早便来期门接你。”
容笑大喜:“真的么?你能出宫?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霍去病捏住她鼻尖一顿,淡淡浅笑:“你怎么总是信不过我?嗯,那我以这坐骑为质好了!这匹马你牵走,若是下个月我食言,此马便是你的了!”
容笑瞧了马儿一眼,撇撇嘴:“这么瘦,肯定不值钱,是你存心不想要,才推给我的吧?”
霍去病以指轻弹她额头,傲然昂首:“你外子别的本事没有,相马的本事可是自小练就的!这马本侍中今早虽买得仓促,可我瞧得清楚明白,此乃大宛良驹,千金难得!你休看它现下瘦骨嶙峋,若好好喂养,不出一个月,必是膘肥体壮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你若不信,可愿与我打赌?”
容笑咋咋嘴,赞叹道:“你随便出趟门都能碰上宝马良驹,这是什么****运哪!”
霍去病没听懂:“什么?****运?此话何解?”
容笑吐吐舌头,掩饰过去:“没事!这是母马吧,叫什么名字?”
霍去病轻抚马背,叹口气:“不知道叫什么。原本的主人不知它是良驹,逼其在小巷推磨,又不给吃饱。它无法奔跑,被圈得无精打采,主人却不知心意,以为它偷懒,遂一味抽打咒骂,极尽虐待之能事。我今早路过那里,恰巧听见马儿悲鸣,又见马儿眼中有泪,这才一时愤慨出钱买下它。他日等这马儿恢复精神,我倒要抽空骑着它去那原主人的家晃上一圈,好叫那人明白他原本便不配做良驹之主,叫他后悔莫及!不过,话说至此,我倒想起来了——那李府中有个姑娘倒也颇有识马之能。我在府外等候之际,她百般怜惜马儿,特意唤人将李府的上等草料拿了出来喂食,还亲手为马儿梳洗一番。可怜这马怕是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善待,临走前还不忘用面颊去蹭那姑娘的手……唉,良臣也须明主方能昭显光辉,何况一匹马儿!它险些便将一生埋没在磨坊皮鞭之间!”
马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回过头来看着他,喷着鼻息,眼神清亮。
栗色鬃毛犹湿,贴服至极,星光流泻其上,似有银边勾勒,点点碎闪。
霍去病沉吟一霎,轻轻道:“月色皎皎,融落如霜——便唤它落霜,可好?”
容笑眼睛一亮,拍手笑起来:“果然好意境,好名字。姓霍的,想不到你除了兵法,也读过别的书。”
霍去病无奈一笑,捏捏她鼻子:“你呀!带落霜回去后,千万好生照料,此马极通人性,你莫要怠慢了它。下个月此日,若是它精神不振,你看我如何罚你!”
容笑背着双手,扭扭身子:“如是养的好,可有奖励?你说过的——军法曰,奖罚分明!”
霍去病乜她一眼,勾起唇角:“你倒学得快!好吧,若是落霜被你养得精神十足,我便带你出城去玩!”
容笑突然想起玉门关第一小美男:“啊,不行,我还要带上宝儿!呃,就是今天在你腿上睡得死去活来,还将口水滴在你脖子上的那个孩子!”
“什么?不行!换哪个孩子都行!那个不行!”想起宝儿,霍去病立时脸色大变,一颗头摇得拨浪鼓也似。
容笑捂嘴暗乐,原来姓霍的也会怕人,以后定要时时刻刻将宝儿带在身边,好克敌制胜。
当即不顾反对,抢过马缰,独自离去。
积水退却,马蹄踏在闪着星光的青石板上,“哒哒哒”的声音莫名让人心静。
手指紧紧攥住马缰,容笑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个克制不住,会奔回去拦住霍去病,耽误他回宫。
此次回去面见汉武帝及卫子夫,还不知他要面对什么样的责难。
一想到他是被自己无辜牵累,心中就不安起来。
不知怎的,突然涌上无数危机感,转念又开始盘算。
若是帝后定要责罚,长公主少不得要为表哥说情。
虽没见过,但想来那公主定是一副娇羞美丽的模样,他见了,会不会因此心生感动怜惜?
说起来,他口中那李府姑娘又是谁?
想来想去,必是李敢的妹妹李雁。
李雁当日虽对自己有些隐隐情谊,可那是因为大家闺秀平日里没机会认识太多异性,外加自己对她有些薄恩。
这些日子自己并未与李雁有过往来,她的情谊必是淡了。
霍去病本就生得清俊异常,外加眉眼间一股天生的凌然傲气,女子见了若不心仪,那才是咄咄怪事!
恐怕喂马洗马是假,借故接近马的主人是真。
听霍去病所说推断,他二人今日必是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若李雁就此芳心暗许,事情倒有些棘手。就素日观察所看,那李雁心计颇深,倒也小觑不得。
这样一算,自己因为李雁才认识了淮南奇葩,她现下却是因为自己而认识了霍去病,真是一团乱麻。
霍去病不知容笑心中忧虑,负手站在长街中央,看一人一马在星光里走得背影恍惚,这才远眺未央宫方向,深吸口气,大步流星,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