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你方才这招使得如此销魂,是要把自己的榆木脑袋一分为二么?已练了二十多日,你为何仍旧迟钝如斯?答应教你功夫,真是我这千百年来做过的最愚蠢之事!”
月华如练,映在翠华山巅,山顶峭壁耸立,俾睨群峰。
峰顶最接近夜幕的崖角,斜刺出一棵百年老树,树名“夜合”,生着粉花绿萼,叶细如针,花团如绒,在夏夜中开得绚烂至极。
枝叶繁密如冠盖,粗壮的枝桠上斜倚一人,此人神情慵懒,宽大纁裳随风夜舞,一条腿没规没矩地踩在树杈之上,一条腿兀自在半空晃得闲适,左手三指勾着碧盏,右手不停向崖上射出细碎石子,口中却咒骂不断。
碎石如蝗,劈头盖脸向一人袭去。
那人执刀击石,手忙脚乱,破空声中时不时挨上一石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哎呦直叫,章法大乱。最后干脆毫无还击之力,索性转过身去,丢下军刀,双手抱头,狼狈逃窜至一块大青石后躲了起来。
树上那人未料她有此招,呆怔一瞬,脸漾薄怒,一口饮毕碧盏中的朱红液体,将玉质碧盏随手抛落山崖,摔得粉碎,然后沉声道:“给我出来!”
“不出!”青石后立即传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哼哼,如此看来,你是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见到那姓霍的小子了。也罢,也罢,我正没耐性教你!”
青石后面那人等了半天,再听不到一丝声响,心中纳罕,不由手扒巨石探头探脑……
刚在石头上方露出一双鬼祟的眼睛,耳朵立刻被人揪住,耳膜随即快被炸雷似的怒吼震破:“躲在石后,便以为我捉不住你么?我怎么教出这样一个没用的徒弟!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我还有脸去捉妖么?”
“嘿嘿,师父,徒儿有些疲倦,只是休、休息一下!哎、哎!别拽,别拽,耳朵要掉了!呜呜呜,徒儿错了,师——父!”
“知道错了,就自己滚出去!”
厉喝声中,那个徒弟泪流满面,垂头丧气走回远处,弯腰捡起军刀,左手颤巍巍地揉眼睛,做出一副可怜相哀求:“师父,一会儿下手轻些啊,很痛!”
“师父”背负双手,长身玉立月影之中,凉凉道:“是你自己说要跟我学短兵相接的功夫,日后好上战场杀匈奴,襄助那姓霍的小子!我且问你,有朝一日若真上了沙场,面对匈奴千军万马满天飞矢,你也要哎呦乱叫,跟他们说——你们下手轻些啊,很痛!”
最后一句,他却是学着徒弟的声音讲出来,嗓音绵软尖细,模仿得惟妙惟肖。
徒弟噗嗤一笑,随即难为情地用手挠挠后脑勺,脸上滚烫绯红:“那能不能不要打脸啊?师父手那么重,我的脸直到第二天都还是肿的,弄得天离每日都对我长吁短叹,说我真是可怜,每晚必起夜、起夜必摔跤,还劝我临睡前不要喝那么多水,或者可以在寝帐内放个尿罐!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得人尽皆知。现在人人看我,都先看我裤子湿没湿呀,夏侯大人!在期门军,什么最重要?声誉,是声誉啊,师父!你上次一声不吭就搬到我帐中来住,还自荐与我同队,我已然遭到众人侧目矣,此时又添了个尿包的名声,这让我情何以堪哪,师父……。”
“容——笑!”夏侯始昌不满地拖长声音截住她的话,手指一个爆栗弹过去,将容笑弹得捂着脑门抓头发,“好了,别再啰嗦了!要你喝血,你不肯,怕上战场禁不得日晒,非要以凡人的身体训练,现在这些苦头都是你自找的,便是听些流言蜚语也是活该!唔,除非你是担心这些闲话传到霍去病的耳朵里,怕他误会你我之间有什么暧昧!”琢磨着,他眯起双眼,用手指点点下巴,“这才是你内心所想吧?”
容笑心虚扭脸,忙举起军刀演练起来,口中还荷荷乱呼,以增声势。
师父还站在她身侧沉思,一个没留神,身子险些被她横空一刀砍成两截,心中一气,飞身后跃上树,一枚石子便凌空飞射出去——
“叮!”
“哈,师父,我击中啦!”
“啪、啪、啪!”
“哎呦、哎呦、哎呦——痛!”
“叮!”
“哈哈!说好了啊,师父!过几天月休,徒儿要出营去李家,你可不要跟着我!哎呦!”
“叮、叮、叮!”
“嗯,这回接得不错!什么李家?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你分明是要去未央宫找霍去病!别说为师没提醒你,皇帝当日是听闻了一些有关你二人的流言蜚语,才命他留在宫里任职侍中,随侍左右。现下帝后二人管他正严,听说皇帝还在亲自教他兵法!你于此时前去找他,根本是白费功夫!”
“师父,你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么?你能不能,嘿嘿,能不能趁着月黑风高,带条棉被把他从宫里偷出来?”
“噗通——”
“咦?好端端的,师父你怎么从树上跌下来啦?”
月休之日,容笑起得格外早,天刚蒙蒙亮,她便穿戴整齐,连早膳也顾不上用,直接向营外窜。
昨夜夏侯师父开恩,所有的石子都往脸上招呼,是以容猪头今天光彩照人,脸上不是青,就是紫,走在期门湖畔,回头率百分百。
路上巡逻的兵士打着哈欠,唏嘘感叹,三三两两朝她背影指指点点。
“你瞧,那就是亥队仅存的一名新入郎员容笑啊!”
“哦,就是他啊,那个每夜都尿裤子的!嗐,真是可怜,年纪不大,如何得了这个毛病,将来可如何娶妻生子啊?”
“就是说啊!你瞧他今日模样,昨夜的病显是犯得越发厉害了,照此情形发展下去,也不知何时便会一头栽进粪坑英年早逝呢!将来家里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就让人心酸!”
“唉,大家今日议论纷纷,都说那亥队十分晦气——队首险些中毒身亡,名为升职做了侍中,其实是被未央宫接去调养身体;乙员被投入大牢,不但容颜尽毁,而且不日便要受那腐刑;好不容易剩了个甲员吧,突然又得了如此怪病!只有子队甲员夏侯始昌够义气,如此艰险之地,居然也敢搬进去住,果然好胆色!”
容笑耳尖,听到此处,嘴角抽搐,冷不防牵动伤口,“嘶”地抽口冷气。
忙用双手捂住肿胀大脸,心里暗骂这千年老妖就会表面装好人,背地里欺负自己——
怕容某人今日出营去找霍去病,特意将其毁容啊,混蛋!
眼珠转转,嘴角倏然上翘,心道:“师父啊师父,你百密一疏,真当我家霍去病是贪恋美色之人么?哈哈!”
想到此处,心中大乐,撒开两条腿向外就跑。
门口站岗守营的见她脸如青紫猪头,一眼便认出来,热情招呼:“原来是容甲员啊,今日月休?可惜李仆射军务繁忙,今日不能与你一起回府。他身边近侍方才来传话,说若是见了你,便托你给李府带个口信,大人至少要忙到下个月才能回去!”
容笑挠挠后脑勺,暗叫:“险些忘了,上次说好今日要与李敢一同回府,幸好他新任仆射,诸事忙碌,没功夫与自己同行!真是天助我也!只是张仆射到现在也未回营,不知实情究竟如何?莫非是受到牵连,被汉武帝怪罪?其实细想想,那张老头还挺招人喜欢的,若真是被殃及的池鱼,着实令人惋惜!唉,不管了,先去见霍去病要紧!反正手里有了上个月的军饷,大不了给守门的一些好处,还怕他们不帮我带话?”
太阳还没完全跳出来,容笑已经跳到了长安城的长街上。
站在“米”字型路口,她有些犹豫。
八条道路中,有三条通向坐落于城西南角的未央宫,只是通往不同的宫门,到底该走哪条路才好呢?
用手指点点下巴,心中盘算:“嗯,决定了,就走中央那条吧!那条虽然雨后泥泞,道路狭窄,却胜在直达!”
再不迟疑,甩开两条腿,向着未央宫全力冲刺!
她的背影越变越小,渐渐模糊不见,长街又恢复了寂静。
一盏茶时分过去,另一条宽阔主街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蹄铁踩碎清晨的静谧,几个早起的布衣百姓匆忙闪到两侧,提前让出路来。
一匹栗色瘦马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就跑到了期门营前。
马上少年一身红色官服,双眸幽深,紧抿双唇,神色急迫,不待下马便高声询问:“今日可是容甲员轮休之日?他人呢?”
门口守将认出来人,愣了愣,回答道:“容甲员方才出营去了李府!”
少年皱眉思忖一瞬,手拽马缰,口中大喝一声,驾马飞驰而去!
一只黑鹰原本振翅飞在高空,长羽被劲风拂过,遂借力滑翔至稍低之处,趁机四下观看觅食。
鹰眼锐利,突然发现地面上正有两人赶路。
一人全速向南。
一人疾驰向北。
距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