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婵话音刚落,众期门郎员立刻炸锅,各个义愤填膺,撸胳膊挽袖子,嚷嚷道:“打人不打脸,你却要太子抽容笑面颊!还要抽三十鞭!你这毒妇,不要欺人太甚!”
容笑垂首不语,攥紧拳头。瞧着地上忙碌不停的蚂蚁,她告诉自己要忍。人家是皇亲国戚,自己只是这林间蝼蚁。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今日你金大小姐若敢抽我脸,毁我容,等到月黑风高夜,喝饱了血,我必化为忍者,潜入金府,拿把匕首——
我不要你命,只在你脸上画出极为标致的四个汉隶,教教你一个“狠”字到底该如何写。
目光冷冷一扫众人,淮南太子不怒自威,众人怒气未消却呱噪渐息。
轻展宽袖,刘迁露出白皙修长的手指,为金婵轻轻拂好乱掉的发丝。
他眼波温柔似水,在美貌少女的黑眸上流连不去,就连嘴角都含着暖暖笑意:“婵儿,你当真如此恨她,竟一心毁她容貌么?”
金婵哪受得住美男这番挑逗,痴痴看他半晌,回过神来,不由嘤咛一声侧过脸去,却难掩面颊薄晕。
沉吟一霎,她声如出谷黄鹂:“婵儿一见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便心生厌烦。太后常教诲婵儿,一个男子生得如此标致,只会引人走上弯路,成为祸胎——高祖有内侍籍孺,惠帝宠闳孺,文帝迷邓通,景帝为周仁所惑,陛下更是在未登基时便受韩嫣拖累——这桩桩件件,不都是男色误人、贻害天下?期门本就是陛下近侍,他日总有阅兵的一天。婵儿不懂事,只知道防患于未然,太子不会怪婵儿多事吧?”
刘迁神色和缓,声音越发蜜得滴出水来:“今日初见,先头还以为婵儿只是美貌无双,不想竟还如此博学多识,深谋远虑。倒是本殿失敬了!”
金婵羞涩一笑,盈盈转身,再不看他。
自然也就看不到刘迁此时在背后流露出来的眼神——
冷厉如刀。
“听金小姐如此说,那这里所有郎员都应被毁容才对!这里站着的,包括太子在内,又有哪个不是翩翩儿郎?莫非你想除尽天下男色而后快么?”
金婵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那是刚刚与她顶嘴的霍去病。
长睫微挑,她用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斜睨那少年,讥讽道:“你若主动请缨受罚,我倒不便阻拦。太子,你便连带着也给他一个教训吧。”
不等刘迁答复,众少年齐齐愤慨大叫:
“还有我!我也愿领罚!”
“算我一个!我分一鞭!”
“我们这有三十六人,一人替容甲员挨一鞭,又能怎样?”
“大不了每个人都毁去半边脸,拿头盔一遮,谁又看得出!当真以为我们靠脸吃饭么,哈哈!”
“不臭(错)!要粗(抽)便连我一起粗(抽)!”
听见天离怪声怪调的叫嚣,容笑跪在地上,噗嗤一声乐出来,侧脸看看匈奴少年,点点头,表示感谢声援。
少年头一低,挠挠后脑勺。
又说错话了,他知道。
新兵们自然又是轰然大笑,可是这次笑完,不但没甩给他鄙视的眼神,反而各个对他勾肩搭背,态度亲昵无边,将他视为自家一份子。
就连脾气最暴躁的汲偃都拍上他的头,赞一声“好小子”。
子队甲员,夏侯始昌,一贯木然的脸也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李广利牵着马,站在一角,脸色阴晴不定。
若真无辜受累,脸上受那一鞭,他宁赴黄泉,重新投胎做人。
“你、你们!”金婵被这帮少年的豪气吓得退了两步,险些被乱林中的树藤绊倒,神情中少了些傲慢,多了些慌张,“你们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霍去病双臂抱胸,高挑右唇唇角,偏头轻蔑一笑:“敢问姑娘是谁?是杀过匈奴,还是戍守过边关,凭什么要我们将你这心胸狭隘的无知村妇放在眼里?”
村、村妇?
金婵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嘴一扁,泪如雨下:“太子!他竟口出狂言,羞辱婵儿!”
刘迁温柔一笑:“李尚,你先送金小姐回府去吧。本太子要留下来好好教训这些不知好歹的兵士,好教他们知道深浅!”
说着抖抖长鞭,肃容宽慰:“婵儿,你先回去吧。这里一会儿血气弥漫,本殿怕吓到你!”
金婵信以为真,破涕为笑:“多谢太子为婵儿做主,我便回府静待佳音。一会儿,您定要鞭鞭抽在他们脸上,要他们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今日。”
太子点头,笑而不语。
李尚牵过两匹马来。
马夫机灵,抹抹一头一脸的血,奔到一匹马前跪下。
金婵踩着他的背上马,方坐稳,又回头瞅瞅太子,一副依依惜别的小女儿的情态。
刘迁挥挥衣袖,与她作别,然后给了李尚一个眼神。
李尚点点头,翻身上马,两只手分别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嘴中吆喝,一双坐骑便颠了出去。
马夫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屁股后面跑。
马儿跑得颠簸,金婵被震得左摇右晃,口中不住声抱怨:“你驾得稳些啊!”
李尚低眉顺眼,声音尖得刺耳:“骑马比不得车辇稳妥。金小姐请看前面,莫再回头张望,小心摔着!”
刘迁见那金婵越去越远,却一步三回头,心想,做戏做全套。
遂振振手中长鞭,朗声道:“方才你们大话已然说出口,此时便该兑现。自愿请鞭的,便跪在容笑身边吧!”
众儿郎见他对金婵的那副好色样子,早就心生鄙视,此时听他当真要抽,更是冷笑连连。
三十四人齐齐跪在容笑身侧,各个杵的跟截木桩子也似,面无惧色。
只有一人,兀自牵马,站立不动。
刘迁噙着笑,望那人一眼:“你是何人?怎的不与众人一同领罚?”
众少年初时不解,顺他所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
李广利还站在远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汲偃藏不住话,率先开口:“李乙员,你同队之人受罚,你怎能置身事外?”
霍去病却昂着头,眼眸清朗,淡淡道:“不必强迫于他,人各有志。何况那无知村妇要太子责罚容甲员三十鞭,我们有三十五人,已经绰绰有余。若有谁不是心甘情愿的,此时大可退出!”
林风吹过山谷,满地落英飞起。
晨霭流光溢彩,暗香隐隐浮动。
一干少年跪得笔直。
无一人,发一语。
“好!你们便一人吃我一鞭吧!”
话声落,刘迁挽紧大红宽袖,黑色长鞭一振,鞭梢直直抽上左近一棵桃花树——
鞭过!
树身一道清晰可辨的白色深痕,宛如剑伐刀刻。
众人诧异,显是谁都没有料到,这油头粉面的纨绔太子倒是练就一手毒辣鞭法!
转念想,这也不稀奇,听闻这淮南太子日日骑马,踩踏良田,醉酒高歌,放浪形骸,还当街强抢民女……
想必这鞭法便是如此抽出来的。
只是,此鞭若是抽在脸上,岂不是连头骨都要抽裂?
刘迁舒展如血袍袖,双目炯炯,嘴噙微笑:“可有人退出?”
霍去病撇嘴,凉凉道:“要抽便抽,何必如此啰嗦!”
众郎员挺胸附和:“不错!太子要抽便抽,不必再问了。”
刘迁欣然颌首:“那么,就别怪本太子的鞭法凌厉了!”
神色一凛,长鞭如毒蛇吐信,直指众人。
鞭梢呼啸而至——
众少年眼睛连眨都不眨。
鞭梢紧贴发髻而过!
太子出手如电,转瞬间,爆响连发三十五下,声声令人胆颤心寒。
刘迁“唰”的一声丢掉长鞭,拍拍手掌:“打完。”
少年郎员们看看彼此完好无缺的脸,都是一脸诧异。
“啊,本殿身子乏得很!苏非,快扶本太子上马,我要速速回营歇息了。这骑术教习之职,当真不好玩至极,下次再也不玩了。”
苏非颤着一身肥肉,牵马过来,赔笑道:“太子想玩什么,便告诉苏非,臣定为殿下安排妥当。”
刘奇葩满意点头,翻身上马,姿势潇洒倜傥,不愧淮南第一风流男。
汲偃楞了半晌,见太子要走,站起发问:“殿下,你怎么凌空虚劈,却不抽打我们?”
刘迁骑在马上,以手遮眼,居高临下,远眺无限江山。
默然半晌,方笑嘻嘻道:“哎呀呀,怎么,本殿抽歪了么?当真可恼,可恼啊!怪不得本殿只能做骑术教习呢!苏非,时辰不早,本太子饿了,你还不速速寻个好酒肆么?”
转头又俯视容笑,眨眨右眼,黑眸清澈:“今日见了人间罕见的女子,不大醉一场,岂不辜负这春光无限!本太子这便去了,你们都回营待命吧!”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双腿一夹,口中斥声,当先一马冲了出去,直如花蝴蝶一般,渐渐隐没在林间深处。
苏非驱马紧随。
众少年陆续站起,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牵马,准备回营。
汲偃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叹口气,自言自语:“以前倒是小瞧了这淮南太子,未料到他竟是这等样人!哎呦,不对!”
回头望望脸如死灰的李广利,摇头道:“原以为太子与这李广利苟且,可殿下方才分明问过他的名字,可见殿下原本并不认识他!”
旁边有与他来往过密的,便道:“可见是李广利一厢情愿,攀附太子了。”
汲偃点点头:“不错,想来如此!哼哼,卑鄙小人!本队队首与队友有难,竟然袖手旁观!怎不让人心寒!若与此等样人同赴沙场,小心有人从背后给你一记冷箭!”
他此话讲得极为嘹亮,人人收在耳内,都是盯住李广利的脸,鄙视摇头。
就连天离也是一个劲儿的叹息。
李乙员脸色铁青,嘴唇颤抖。
双手死死地攥紧缰绳,两条腿却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众人陆陆续续骑马离开,他这才翻身上马,独自离去,形影相吊。
临别之际,他斜眼看了看容霍二人背影,满眼都是刻骨毒怨。
众人的马蹄声去得远了。
容笑和霍去病这才后知后觉般同时站起。
面对面站定,容笑伸手去拉少年受伤还在流血的手掌。
霍去病攥手成拳,猛地将手甩脱她掌握,转身寻到自己马匹,整理缰绳。
容笑见他沉着一张脸,心里不禁忐忑:“我方才骂你多嘴多舌,你生气了?”
少年也不转弯抹角,朗声道:“不错!”
容笑着急辩解:“我那是……。”
霍去病冷着脸截住她:“你那是为我好,我知道!”
容笑一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
少年直视她双目,眸底深沉,缓缓道:“姓容的,你觉得我霍去病是个无知幼童么?难道我不知那修成君在长安只手遮天么?”
“那你还……。”
“那我还为你强出头?好吧,姓容的,我告诉你——”
“管他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陛下亲临,只要有我霍去病在,便谁也休想欺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