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气者说此女贵不可言,岂会那么容易便死?”
“若今夜容笑发狂身亡,那足以可见,她绝非太子命中的贵女!”
“当日她对太子当众凌辱,今夜便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话落,苏非正好衣冠,长跪在地,向太子深施一礼。
“你还少说了两样吧?”刘迁声一沉,缓缓道:“若她今夜与旁的男子交合,身份自然败露,引荐她入营的李家势必受到牵连。本太子曾被李广女儿当街拒绝,如此一来,苏非你一箭双雕,同时得报二仇,既杀容笑又灭李门!而且,若是本太子没猜错,你给她下的药量,怕是本就没有男子可解!传说上古轩辕黄帝神勇,可夜御七女,你便给容笑下了十倍之量!这样一来,就算真有一个男子威如上古大帝,也绝对解不开此药!容笑她,必死无疑!”
“所以,你从不曾认为她是可解灾厄之人,你同李尚一起怂恿本太子入营一探究竟,原本就是为了杀她!我说的,对也不对?”
帐内冷寂,半扇欲断不断的帐帘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烛火伫在角落,忽长忽短,似明似灭。
他僵在暗影里,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跪在近前的李尚却看得分明,那脸色是在一分分阴沉下去,骇得有些瘆人。
他从未见过太子眼神这般阴鹜。
苏非默然半晌,突地挺胸跪起,双眼直视太子,朗声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臣知道那女子与淮南宫人大为不同,别说是久居深宫的殿下,便是时常行走江湖的苏非,也是见所未见。这就仿佛有件新鲜玩物骤现眼前,殿下自然欲得之而后快。眼见太子为情所困,一日日,竟有越陷越深之迹象,臣惶恐不安。所以下定决心,今夜便由臣以杯酒斩情丝,自此消了那祸患!她是贵女也好,不是也罢,自此一了百了!太子,无论您此生想要什么,哪怕是臣的项上人头,臣都可以双手奉上!唯独一个情字,您不可以有!自古以来,为王而多情者,几人能遂生平志?几人不是为了那红颜祸水,最终沦为亡国之君,从而成为天下笑柄?!”
话到此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也微微发红:“太子莫非竟已经忘却了,孝文帝八年,您的祖父厉王到底是如何惨死的?同为高祖之子,那文帝坐拥江山,厉王却被人诬陷联合闽越人与匈奴人叛乱,被削爵流放蜀郡。受此大辱,厉王为明其志,绝食身亡!可怜他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二十五年,最后竟是被活活饿死的!”
抹把眼泪,苏非双眼凌厉,直射太子:“然而,那孝文帝仍不罢休,竟一举废黜了淮南国,多少人被无辜牵连丧了身家性命,淮南立时变成血海尸林,无数冤魂夜夜哭嚎喊冤!那时王爷虽为长子,却年仅七岁,拉扯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受尽欺凌,过的日子岂是一个苦字可以形容?那年冬天奇冷,风雪交加,他们四个不足七岁的孩童寄人篱下,被人骂是反王之后,遭人虐待,缺衣少食,结果最小的弟弟一病夭折却无钱买棺。王爷当时心中之愤,何人能解?八年后,那孝文帝因做了亏心事而被冤魂缠身,反思当年,这才愧疚难当,遂假称思念亡弟厉王,恢复淮南,却又深恐淮南日后羽翼丰满抗衡汉室,便将淮南一分为三,立了王爷三兄弟为诸侯,这才有了如今的淮南、衡山以及庐江。王爷为长子,因此袭了淮南王之位。淮南国虽复,实力却早已大大削弱,原有的煮盐、采矿、铸币等权皆被收回汉室,勉强靠些租税维持体面。”
再次伏拜于地,苏非声音变得越发恳切:“殿下啊,若我淮南还是旧日的淮南,一个区区望气者之言,有何惧哉?王爷王后对这五年之灾的预言如此惶恐,难道殿下就真的不能体会其中深意么?这么多年来,太子之所以举止轻狂,故意不留子嗣,惹天下人耻笑,不就是希望当今天子对您放松戒备么?您心中的苦楚,王爷王后不知不解,对您有所怨言,可日日陪在您身边的臣等如何不知?心中如何不痛?”
“我虽并无反叛之心,可那汉室亡我之心不死!若不暂且蛰伏一隅,韬光养晦,我淮南千千万万百姓转眼便会再次大祸临头。我淮南国运,仰仗的是一位英明决断的未来淮南王,而绝不是一心只系儿女私情的昏庸太子!苏非话尽于此,若殿下定要责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自当引颈受戮,别无怨言!叹只叹,臣见不到我淮南大展宏图的一天……。”
嘶着嗓子说毕,涟涟泪水打湿衣衫。
李尚跪在一旁,随之叩首,双臂也是颤抖不停,显是与苏非一样,强自忍耐心中的悸动与悲苦。
刘迁默然,撑在膝上的双拳却握得死死的。
祖父厉王刘长二十五岁便自绝惨死。
父王刘安尚在垂髫之年便颠沛流离,卧薪尝胆,尝遍人间冷暖。
自己更是从小扮痴扮癫,受尽世人奚落嘲笑。
刻骨铭心的往事,罄竹难书。
淮南!
写就这简短二字的,是多少人的斑斑血泪,又是多少人的心酸嗟叹?
南国红尘,艳丽繁华,却尽是血染而成。
区区一个容笑,抵得了什么?
“你说的不错!”眉心锋锐一现,刘迁猛地站起,双手霍然震开下裳,直挺挺向两个臣子跪下——
“啊!太子,怎可如此?”
苏非李尚二人忙跪着挪动双膝,凑到近前,连连叩首:“太子快快请起!”
刘迁展开宽袖,双手相叠,躬身低头,郑重道:“本太子今夜请你们受我这一跪,不为别的,只因为两位爱卿所讲之话大义凛然、振聋发聩!”
说毕,复又起身。
苏非李尚心头一松,齐声欢喜笑道:“太子肯听臣言,自是最好不过。”
孰料刘迁双手再震衣裳下摆,第二次向臣子跪下。
苏李二人惶惑不安:“太子何故再拜?”
刘迁咬牙躬身,抱拳低头道:“这第二拜,是因为——本太子虽明白你二人苦心,却……。”
“不能听从!”
斩钉截铁说完,霍然起身,一展宽袖,抬足便欲走——
苏李二人大惊失色,忙一人抱住他一条腿,悲戚道:“太子,您此言何意?”
刘迁一昂首,态度决绝然:“我刘迁要执掌的江山,岂能再由一个弱女子的血来祭奠?淮南之生死,在我,不在她!”
“过了今夜,我会听从你二人之话,斩断妄念,定心复国。只是今夜,无论如何,我要救她性命!你们放手吧,我意已决!”
“太子,若她此时正与人苟且……。”苏非绝望叫道。
刘迁挣脱二臣,奔到帐角,找到佩剑,握住剑柄,唰地一抽——
烛火飘摇。
剑鞘外,半截寒光闪烁,照亮他狠戾的眼。
面容隐在暗处,他嘴角冷冷上挑:“便算那男人不走运吧!”
以剑鞘挑帘出帐,绛色华裳随风轻摆。月光如水般淌下肩膀,在背后倾泻。
刘迁走出两步,突然回眸一笑:“苏非,若本太子当真有幸找到容笑,却又不幸被她扑倒,你便独守着你的秘制解药过一辈子吧!”
苏李二人跪在帐外,呆怔怔地看着他越去越远。
苏非倏然长叹:“我自幼辅佐太子,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因为太子聪慧定力远超他人百倍,他日定成大事。可现如今,嘿嘿……。”
李尚回过神,紧张道:“这么说来,太子所料不差,你当真另有解药?那、那我们还不追上去么?”
苏非抬眼望望星空,惨然一笑:“那望气者所言,今日我总算信了。五年后,淮南必有大祸!”
李尚纳闷:“怎的如此说,便是太子当真救回那女子,也未必便有什么祸患。我虽不精于望气,却也略知一二,那容笑身上确有一股不凡之气流转,是不是贵气,我一时分辨不出。况且,太子方才不是说了么,他日后不会再与此女有瓜葛,你还忧心什么?”
苏非慢悠悠直起身,整整衣冠,淡然道:“既是命,躲也躲不去!他日,太子若遭不幸,苏非便随他而去也就是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寻殿下吧!”说完,自顾自先行。
看着胖子如小山似的背影,李尚的眼角倏然湿润。
泪水滑落,嘴里一片苦涩咸味。
背过脸,他用袖角悄悄拭去湿痕。
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泪……
到底为何而流。
夜色幽长,花飞风疾。星光如纱,层层笼罩。湖水脉脉,人影成双。
缥缈花香中,容笑双手环住霍去病肩膀,轻轻巧巧攀在少年微微前倾的背上。
少年用双手托着她双腿,怕她被风吹到,迎风而立,为她挡去凉风乱草。
二人偏着脸对视良久,一片薄云掠过,遮住满天星光。
幽暗中,容笑难耐,猝然向少年吻去——
一瓣桃花恰在此时飞来,不偏不倚落在霍去病唇上!
容笑吻落!
隔着一片又薄又凉的花瓣,容笑唇上的热力透过来,执拗而坚定。
霍去病被烫得脑中空白一片,双耳有血脉奔腾的嗡嗡声。瞪大双眼,他盯着容笑微微颤抖的黑睫,不明就里。
薄云散去,天河重现。
星光璀璨,跳跃在容笑嫣红的面颊上,那流光如玉,莹润而皎皎。
他第一次发现,姓容的怎会生得如此好看?
心跳得一下快似一下,直要蹦出胸膛,身体深处砰然炸开异样感觉,身子突然颤栗不止。
似乎感到二人之间隔着异物,容笑不满地低吟一声,双睫轻启,微微张唇,衔入桃瓣。
霍去病二目圆睁,仍怔怔地不知发生何事,只见那姓容的明眸横波溜在自己脸上,口中却不知细细嚼着什么,极慢极缓地咽下。随着她的吞咽动作,霍去病将视线移至她颈项。
她衣襟早被扯乱,露出一大截颈子,晶莹胜雪,让人见了忍不住想舔一口。
暗香拂过,霍狂徒忍不住跟着咽了一下。
容笑醉眼迷离,却也留意到他的动作,笑嘻嘻地弯起右臂,伸出指头,轻轻抚上少年滑动的喉结。
她的指尖灼热似火,霍去病激灵一抖,清明恢复,忍不住“哎呦”一声,暗骂自己——
大家同为男子,怎可如此暧昧不清?那姓容的醉得神智迷糊,才做出此等轻狂之事。自己既然十分清醒,怎可一味纵容他的醉行?霍去病啊,霍去病,你简直与那淮南刘淫徒一般无二,可鄙至极!好在有瓣桃花适时而入,这才保住二人节操,否则等这姓容的酒醒,想起此事,二人倒要如何面对彼此?
心中一凛,他双手力泄。
容笑双腿没了支撑,随即从他背上滑下。她初中合欢,四肢绵软无力,左臂环不住少年脖颈,整个身体便向桥下翻去——
霍去病一惊,忙伸手去拉——
两人的手在半空堪堪搭上。
两人身体却已前倾至湖面。
“噗通、噗通。”
两声过,湖水溅起水花两大泼。
“姓容的,姓容的,我不,唔……。”冷水入耳,霍去病慌张失措,挣扎着用双足踢水,勉力将头浮出水面,一句话未喊完,又沉了下去。
再踢,再浮。
“我不会水!”
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脸颊,他终于喊完话。
再次沉入水底,他心念突地一动,我不会水,方才却怎的浮上去两次?
仔细定神回思。
原来如此,游水时只要屏住呼吸,手脚并用,便可浮上。
心中大喜,忙挥舞手脚,游了上去。
手脚协调了些,他浮在星光闪烁的湖面,转转头,发现支撑着栈桥的木桩就在左近。
木桩在栈桥之下,露出水面一截。
登时手足并用,一路扑腾着过去,双手死死抱住木桩,大口大口喘气。
霍去病腾出一只手来抹把脸,却四顾不见容笑身影,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浮沉中挣扎时竟然松开了容笑。
那姓容的水性极好,此时怎的还不见他浮起?
蓦然想起,莫不是他酒醉失神,竟忘了如何划水么?
霍去病胸口顿时一片冰冷,也不知是不是湖水浸的。
哆嗦着嘴唇,他大喊:“姓容的,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
水面星光跳跃,偌大的一个期门湖,除了他自己——
四周一片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