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双层竹制食盒,李敢撩帘举步,走出军营厨房。
天空浅灰,云层尚厚,阳光稀薄,晨雾绵浓,湖边桃花林影影绰绰。
踩着花树长长投影,李敢惬意呼吸,神清气爽。
一队巡逻兵士恰巧执戟经过,亲热招呼,李敢回笑致意,问其中一人,得知容、霍二人还未回到寝帐,当即迈步行往湖畔。
湖边湿气犹显浓重,红日经过几番挣扎,终于喷薄而出,一束束飞射似箭,直刺密林,惊醒数只沉睡的鸟儿。
阵阵轻啼声里,数不胜数的军袍分列半悬枝桠间,随风轻拂,其影连绵起伏,其势重峦叠嶂,直把营湖给遮去了半边,将树底沉睡的二人给藏个结结实实。
李敢眼尖,放轻脚步走近,蹲下,细细打量。
那两个少年背倚树干,头顶着头,肩并着肩,凌乱的青丝上均散落着数朵花瓣,在幽深的花香里睡得正酣。
一束阳光穿花拂叶,斜斜投在树干上,二人面颊被勾出金色幻彩,轮廓分明。
经过一夜,霍去病的脸消了肿,只是眼眶周围越显青紫,颧骨和嘴角的伤口凝出数朵细小的血珠。
再瞧另外那个,李敢忍不住轻轻“咦”了声。岂止消肿,此刻容笑脸上肤若凝脂,竟是连一丝伤口也看不见,黑睫似蝶,眉目如画,哪有半分昨夜猪头的样子?怔忡一霎,他暗道,这容兄弟的伤口如何好得这样快?便是有御医国手调治,也不能愈合平复得如此神速。
霍去病昨日先是踢了全场蹴鞠赛,然后跟人打了号称“单挑”的群架,接着落水险些溺毙,最后与容笑轮流洗衣抡了一夜棒槌,可谓流年不利、屡遭陷害、大难不死。黎明时分,他精疲力竭,支持不住,沉沉睡去。此时精神不济,自然头脑混乱,眼皮沉重。只是他为人十分警醒,突听异响,下意识命令自己睁开眼睛坐直身体,一见是李敢,当即跳起身,生怕遭到偷袭。
容笑本还倚着他做梦。梦里,她正饿得发昏,霍平疆突然笑眯眯出现,一如既往英俊得一塌糊涂,她也一如既往看得春心荡漾。荡啊荡,不知怎的,就荡到了家粥铺。刚出锅的海鲜粥被盛在白瓷碗内,粥白葱绿,鱼鲜虾嫩,外相极佳,香气扑鼻,可惜碗烫如火,容笑怎么端也端不住。霍大少目光似水,语调温柔:“别急,我给你吹凉。”说完,便不住手用白瓷勺在碗中搅动,轻轻吹气。她依稀记起霍平疆爱了别人,可见他这样体贴,胸口压了多日的巨石登时滚落一旁,想着那些变心啊、绑架啊、吸血啊什么的原来都是噩梦,真吓死人了!就说嘛,平疆对她的心怎么可能是假的!一高兴,她便伸过脸去,想亲亲他完美无双的嘴唇,谁知他突然生了气,一把将碗砸在地上,冷冷地看着她说:“最毒妇人心,我待你这样好,你怎么想淹死我?”说罢,推桌而起,扬长而去。她本靠在他肩头,没提防他倏然抽身,瞬即失衡摔倒在地上,肩头硌着块尖利的石头,被刺得生疼。
这痛楚让她彻底清醒。双目紧闭,心头却已然明了,方才见到的才是梦,绑架是真的,吸血是真的,只怕……变心,也是真的。霍平疆和她仍旧生活在两个世界,此生想再见一面,到底是不能够了。怨也好,爱也罢,她再无机会当面说个清楚,即使……
即使,她思他刻骨,念他入血!
侧卧在冰凉的草地上,熬到心里的痛慢慢褪去,她才若无其事地睁开眼,坐起身,掸掸肩头沾染的尘土。
转转眼珠,正瞧见李敢和霍去病面对面站着,谁看谁都没有好脸色,忍不住失笑。
这两人怎么跟孩子似的,控制不住脾气。
忙打圆场笑道:“敢兄,起得这么早?”
李敢又瞪一眼霍去病,才把目光投向她,瞧见一脸灿烂笑容,心底的猜疑尽释,嘴边慢慢浮出笑意,拎高手中的竹篮朝她晃晃,解释道:“怕你……。”顿了顿,又斜一眼霍去病,方续道:“怕你们饿,给你们送些饭菜来!”
霍去病却不领情,冷笑一声,转转睡觉时被容笑压麻的肩膀,开始望天。
容笑肚子很应景,恰在此时咕噜噜叫起来,她忙一跃而起,态度热络地接过食盒:“多谢敢兄,我当真要饿死啦!”
盒盖移开,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粟米饭、香喷喷的麦面饼、以及色泽诱人的烟熏腊肉,容笑的眼睛直勾勾的,再也转不开,嘴里的口水直要淌成河,险些淹没长安城。
李敢瞧她那馋样,深感有趣。拍拍脑袋,想起一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光滑的小青瓷瓶,递给她:“喏,给你偷弄的酝酒,不烈,不会醉。你在这里吹了一夜风,快喝几口暖暖身。”
来到这个世界,陆续碰到好心人,各个对她都比血脉相连的姨妈好……
用双手紧紧攥住小小的瓷瓶,感受李敢在瓶上残存的体温,她的眼泪都快禁不住。
这个世界有可爱的宝儿,有待她如手足的李敢,夫复何求?
这么一感动,她瞧霍去病也顺眼了几分,看他还直挺挺鼻青眼紫地站着,突觉这孩子碰上自己也是着实倒霉,入营才一天就被打得容颜半毁,还被意图淹死未遂,从鬼门关绕个圈回来,不但得不到适当的休养,还要洗衣抡槌饿着肚子敲打一夜,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心底一软,便招呼他过来树下分食。
那倒霉孩子摆出一副看云识天气的模样,其实早趁人不备偷睨了食篮一眼,把里面的东西看了个通透,心底暗骂:“臭李敢,只有一双筷子,明明没带我的份,嘴上却说得好听!”勉力咽下口腔内肆虐的口水,正脸肃容道:“姓容的,你自己吃吧,我可没你的胆量,敢违反军令!”
容笑正嘴巴大张,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手中筷子夹着熏肉徐徐逼近,心花怒放之际,却听见倒霉孩子危言耸听,天人交战了半晌,她合上嘴,咽咽口水,尴尬地将筷子悬在半空,忍住即将爆发的怒气发问:“什么军令?”
李敢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也冷声道:“我给容兄弟送饭,如何便违反了军令?愿闻其详!”
倒霉孩子抖抖眉毛,青紫的熊猫眼光芒四射,一脸挑衅样:“仆射大人罚我们一夜不准吃饭,请问李敢郎员,现下可到了早膳时辰?”
不等别人作答,他又斩钉截铁接口:“既是未到时辰,姓容的在这里偷食,可算违反大人命令?更何况,军中禁酒,没有仆射大人准许,谁敢私下在军中饮酒?我知道你李家在军中有几分势力,人人都因令尊,给你李敢几分薄面,凡事不苛责、睁一眼闭一眼。哼哼!可是像你李家人这样的将军,带出来的兵士目无军纪,散漫无行,又如何打得败匈奴外侮?”
李敢听他言语犀利,暗讽父亲李广当年领军攻打匈奴却全军覆没之事,脸上当即风云变色,想反唇相讥,却惊觉对方字字占理,竟是反驳不得!
沉默半晌,李敢铁青着脸冷冷道:“霍去病,只望你日后抗击匈奴时,也像今日这番言语般厉害才好!”
霍去病微微一笑,高傲昂头,朗声答:“日后我霍去病受皇命,领军去擒拿匈奴大单于时,自然不会忘了让李家三公子在我麾下听令!如此功劳,怎会少了李家一份?”
李敢心中气恼,却感继续口角也是无趣,遂跟容笑道别,不及回答,转身便走。
眼见好端端的早饭被霍去病三言两语给弄成了祸端,容笑气急,心底暗悔昨夜怎么就一时心软,没把他给活生生淹死!现在这饭是吃不得了,自己饿肚子事小,万一消息传出,连累李敢事大。人家一番好心,岂能反让人遭殃?
可是心底一口气难咽,趁着四下无人,当即边收拾食盒,边高声大骂:“姓霍的,你这人怎么像只好斗的公鸡?是,我也看见了,食篮里只有一双筷子,敢兄忘记给你带饭,你便忌恨如斯!你这人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怎配统帅三军?再怎么说,飞将军也是军中的前辈,战功赫赫,连匈奴人都要做歌谣来传诵他,就算一时军败,也轮不到你这个臭猪头来贬损!”
见容笑如此维护李家,霍去病的怒意也在胸膛翻腾起来,欺身近前,大喝道:“姓容的,你知道什么!我霍去病只会当面贬损,绝不会在背后诋毁别人!可他李家在背后,是如何纵容手下,诋毁我舅父的!舅父性格温顺谦让,对那些宵小诸般忍耐,他们却以为舅父懦弱怕事,越发嚣张起来!我自幼尊崇舅父,管他是谁,若是对舅父不敬,我便要他们纳命来赎罪!今日对他当面贬损,何及他李家背后行事阴险的万分之一?”
容笑瞧他那熊猫眼越瞪越大,越逼越近,忙缩身向后,连连摇头,拎起整理好的食篮:“姓霍的,我根本不知你舅父是谁,也不想知道!你就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指天骂地吧。骂完了,别忘记收衣服。敢兄,等等我,我与你同走!”喊声未落,人早像阵风,朝李敢离去的方向飞过去。
霍去病伸出一张大脸,骂得正高兴,唯一的听众却表示压根不知在讲谁,倒霉孩子不由得石化当场,等他回过神来,早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在桃花林里,
记起容笑临走时的嘱咐,猛然醒悟顿脚,冲着那条背影哎哎直叫:“姓容的,你别跑!林中挂着这么多衣裳,你想让我一个人收到什么时辰?我会错过早膳的!”
容笑耳朵灵,边跑,边回头幸灾乐祸大喊:“姓霍的,你骂人底气那么足,我看你再饿个一日两日的也饿不死,你就一个人慢慢收吧!收不完,可以找你那神勇的舅父来帮你收!”
气呼呼地看看围住半面湖的衣裳,霍去病突然弯腰,不自觉用手掌抵住造反的胃部。抚摸半晌,突然想到:“原来饿肚子的滋味这般难受!我才饿了一顿,便已如此,那些被匈奴人劫掠一空的边城百姓,又该当如何呢?”
随李敢等众将士一起用罢早饭,容笑单独一人回寝帐更衣,正巧同帐的另外那个郎员也在。
那人个头不高,身材纤细,年纪似乎与李敢相仿,一双丹凤眼细长妩媚,黑瞳仿佛汪着水,悬鼻朱唇,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细细的梨涡若隐若现,不笑都已风情万种,微笑时更是倾国倾城。
冷不防瞧见那人,容笑差点脱口而出:“姑娘,你怎么也女扮男装?”
上下打量几番,那人被看得将一张俊脸慢腾腾地红了几分,颧骨处好似匀了上好的胭脂,真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容笑自觉唐突“佳人”,忙干笑抱拳打招呼:“在下容笑,不知兄长高姓大名?”说到“兄长”二字,忍不住自己身上一阵恶寒。
那人的嗓音轻柔婉转,倒是一把好嗓子,不唱戏可惜了:“贱姓李,名广利,见过容兄!”
容笑又细细打量对方半晌,只把李广利看得从脸热到脚,支支吾吾找个借口溜出营帐。容笑瞧他走远,附近无人,放好营帐帐帘,用最快的速度将军服换好,这才有闲心坐下来,细细思量。
李广利喉结明显,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生得却远比自己妩媚风情。别说她昨日跟霍去病大打出手满地打滚,就算没那出闹剧,把她放在李广利身边一比,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是个女儿身。
庆幸之余,又生出几分悲催之意。霍平疆的女秘书玄如是“玄儿”就是妩媚型选手,这样的人,别说是男人,就算女人见了,也少不得要多看几眼,难怪她会落败。
唉声叹气捶胸顿足了一会儿,霍去病一撩帘,裹着阴风阵阵,走了进来。
瞧他一脸抑郁难舒,容笑坏笑着道:“是不是没赶上早膳时辰啊?无妨无妨,你严守军令,这份情怀足堪三军表率!如此一想,你便能把自己感动得晚膳都用不下,像我和敢兄这般俗人哀兵,便只有祝你名垂青史万古长青的份!”
霍去病头发被湖风吹得凌乱,几瓣桃花夹杂其中,满脸神色愤愤,用紫青色的眼睛瞪住容笑,沉默着扯下发带,唰地一声脱去外袍,露出少年精瘦却结实的腰身胸膛。
略显狼狈的外袍滑落,少年长发垂落,皮肤光滑,四肢修长,轮廓美好。
帐内昏暗,燃着烛火,烛焰被他动作带出来的风给扇得明明灭灭,少年的影子在帐篷四壁长长短短变幻莫测,发丝间的千重瓣飘飘荡荡地一寸寸降落。
容笑冷不防又将他看了个端端正正,脸颊一烫,忙用手指捏住鼻子转过头去,尴尬无比,暗道:“这人换衣服就不能背着人么?怎么跟个暴露狂似的,知道您身材好,可也不用这样一次次显摆吧?”
霍去病对她的反应不以为意,举手投足间神色坦荡,动作利索地换了身干净军服,一回头,见容笑脸上的嫣红都蔓延到了耳珠,遂凉凉道:“你和李广利都染了风寒么?怎么一个两个,脸都红得跟猴屁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