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熊熊,衬得月色似有若无。
茫茫雪原上,数千名披盔戴甲的兵士翻身下马,跪倒在地,悲泣:“殿下!”
刘迁粗绳在身,慢慢站了起来,转过去望一眼过去所有的记忆,淡然吩咐道:“苏非,就送到这里吧。回去请父王将李尚的尸首厚葬了,再请告诉母后,勿以孩儿为念。另外,那朵花……请你为父王入药,无须犹豫。”
苏非双眼红肿,紧咬牙关,忍住泪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殿下所说之事,微臣都记住了。长安路途遥远,殿下千万保重自己,不可轻易放弃。”
刘迁颌首笑道:“放心,本殿的性命关乎淮南百姓的福祉,怎敢轻视?”
语毕,郑重转身,仰头看向李广利:“军使,您的御命已然完成,咱们这就上路吧。”
李广利手中马鞭一扬,冷笑连连:“用不着你指手画脚,本军使自有道理。”给亲卫使个眼色,“还不快去为太子引路?”
亲卫会心点头,驱马过去,一把从雪地上捏起绳索彼端,再一用力,拽得刘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呦,太子,天黑地滑,您可小心点,莫摔坏了。”亲卫不怀好意地叫嚷着。
刘迁并不恼怒,冷静回答:“本殿一路步行倒也无妨,怕只怕耽误了军使的行程,无辜害陛下等得忧心。”
亲卫眼神阴冷,打个呼哨,座下骏马突然疾奔而出。
刘迁身子失衡,一下摔倒,被拖得在雪里左右翻滚。
霎时间,鼻孔里嘴巴里塞的全是冰碴,呼吸不过来,便剧咳了起来。
亲卫哪管他的狼狈,狠抽马鞭,绕着全军跑了一圈,颇显威风凛凛。
李广利满心得意,暗呼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夜空:“太子啊,太子,四年前在期门的时候,您可想到会有今天?”
刘迁想回答,嗓眼却一甜,一口鲜血似泉般喷了出来,将好好的皑皑白雪给弄得脏污不堪。
抱起李尚僵硬的尸身,苏非目眦欲裂,一声怒吼如雷般滚过众人的耳朵:“殿下!”
数千人马跪在雪中,随之愤慨大叫:“殿下!”
众马被惊得长嘶不断,蹄音笃笃,震得整个荒原上积雪飞溅,就连星月火把都被蒙得模模糊糊。
李军亲卫被这狮吼狂啸吓得浑身一激灵,忍不住胆怯地停住坐骑。
刘迁的身子因为惯性而仍旧向前滑开数步,最后因为绳子的长度而定住。
躺在雪地上慢慢缓过神,他粗重地呼吸了几口空气。
金冠不知何时掉在了何处,浓黑如夜的长发凌乱披散开来,沾染了无数的雪花。
他双臂被缚,身子弓成虾米侧卧冰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慢慢止住滑,站起了身:“苏非,别忘了临来前,本殿跟你说过的话。快快带人回去,都回去!”
苏非把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额上青筋暴露,脸颊肥肉乱颤,看了刘迁许久,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上——马!”
寿春军各个擦一把泪,朗声应喏,翻身上马。
最后望一眼刘迁欣慰的双眼,苏非调转马头,率先向寿春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淮南大军来的快,去的也快。大地微微颤抖,一眨眼的功夫,数千军士的背影便恍恍惚惚地看不见了。
那亲卫见威胁已除,松口气。
擦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他看眼李广利,转转眼珠,扯住绳端,狂傲叫道:“看什么看?还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太子啊!还不快走?”
手中再用力,刘迁眼见着又要摔倒!
突然,一把锋利的军刀自马上凌空划过,“唰”一声割断联系二人的粗绳!
太子的身躯还在空中倾倒,有道苗条的身影闪下马背,抢先一步拦在前方,一把将人牢牢抱在怀里。
嗅到对方衣上幽幽的暗香,刘迁悚然一惊,挣扎道:“放开我!”
那人扶正他的身子,又掏出怀中匕首,鬼魅般划落他手臂上的束缚,这才松开手,昂首站到一旁。
李广利勃然大怒,以马鞭指着那人喝道:“大胆容笑,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放肆?”
容笑将军刀一立,遽然插到雪里,刀柄在空中摇摆,微做龙吟之声。
将匕首放入怀中,女子扬声叱道:“太子即使有罪在身,他仍是太子,仍是高祖嫡亲的子孙,受何处置,自有陛下来定夺!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侮辱于他,就不怕回到长安,被陛下株连九族么?”
李广利听得皱起眉头,横了亲卫一眼,手下立刻顺其意思辩解起来:“不做捆绑,若是中途逃走,这个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容笑慨然道:“他若真的想逃,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压根不用自投罗网,你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我以自己的项上人头作保,若太子中途逃走,我容笑便以性命相抵,这样可以了吧?请你们不要再绑着他,并允许他骑马前往长安!”
“容笑!”有两个人异口同声惊呼出口,又同时沉默地看向她。
须臾,霍去病一把将她扯上马背,驱到角落。
见左右无人跟来,他笑容苦涩,讥讽开口:“你倒真是大方得紧,随时用自己的人头做礼。”
容笑不敢回头看他,低声道:“我欠他实在太多,你别生气。”
霍去病眼望远方山峦黑影,冷冷道:“生气?我怎么敢!你不是说了么,就连本侯的这条性命都是因他而救回来的。但是我请你不要忘了,你是嬗儿的母亲!自我们的孩儿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的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我霍去病,更是我身后的卫家!你一向洒脱至极,可以不把功业家国放在眼里,但你不能否认,卫家是嬗儿前程的根基。现在人人都知道淮南是利刃悬颈,巴不得和太子撇开关系,你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日,你今夜之举说不得会被有心人当做把柄来诬蔑,这与亲手毁损嬗儿的前程又有何异?”
容笑被他说得背后一寒,忍不住回头瞪一眼:“我倒从来不知你竟是这样沽名钓誉之人!为了权势前程,就可以罔顾朋友的性命么?嬗儿未来要走的路,由他自己来选,无须卫家操心,更无须任何人来协助。他有多大的本事,就走多远的路。将来嬗儿要怪,就怪他有这样一个自私的娘好了!”说着,翻身下马。
霍去病大急,跟着下马,伸手一把捉住她冰冷的手腕:“我绝非这个意思,但是你我已然身为父母,试问,世上还有何人比嬗儿更重要、更值得你我忧心?我只想把最好的都送给他,为了他而改掉从前骄纵的毛病,为了他而三思再行,给他打造一个平平安安的通天坦途,让他这一生都走得顺遂如意,难道这也错了?”
容笑叹口气,慢慢挣脱他的手掌:“去病,如果我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真是做梦都会笑出来。嬗儿真是好运气,投胎做了你的儿子……既然我这个母亲只会带给他麻烦和污点,倒不如没有的好。”两只眼睛凝视着对方,胸口在抽痛,心却彻底狠了下来:“事已至此,就在这里分开吧。嬗儿有你照顾,我会很放心。”
霍去病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哑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竟然……竟然真的要为了那个人而抛夫弃子!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重要得抵过了我们父子两个?”
容笑咬紧下唇,忽做冷笑:“什么抛夫?你未娶,我未嫁,原本就不是明路上的夫妻,不过苟合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李广利说得对,我就是贱妇一个。嫁入淮南王宫数月,早就移情别恋了,只是自己还懵懂未知,到了此刻方才知晓,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习惯,对太子才是倾心爱慕!你一个堂堂伟丈夫,提得起放不下么?这般纠缠,可有多难看!那边的军士们都瞧着热闹呢,你若不想被人嘲笑,就速速放手!”
霍去病怔怔然瞧她半晌,渐渐弯起唇角,笑得孤高冷傲:“容笑,你我相识四年,我霍去病始终真心待你。因为在太乙山上不曾善待于你,所以才会忍着旁人的羞辱嘲笑,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挽留。你不管做什么事,总觉得自己有理至极,从来不肯坦言相告!你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别人好,可你想没想过,人家到底感不感激?譬如说这次淮南寻药之旅,若你事先告诉给我,我定能想出法子来拿到那火鹤轩菱。可是你呢,宁可背着我嫁给别人,也不肯让我来想办法。我是个男人!男人有自己的尊严,就算死,也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女人委身于人!这样换来的解药,你当我喝得很开心么?可是为了嬗儿,我愿意把这件事情遗忘,只当它不存在。我自小没有父亲,你也说过自己无父无母,难道你还想嬗儿像我们幼时那般伤心失落,羡慕别人父母双全?自私?对,你就是自私!你不配做个母亲!我最后问一次,你到底是选我和嬗儿,还是选这个命在旦夕的太子?你好好想想再回答于我,因为——如果你这次还是选择离开,我发誓,此生此世,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我的嬗儿,你也休想再见他一面!”
容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眉眼冷厉,眸底生出的怒意直要将这黑夜燃尽。
在这一刻,她踌躇了。
若是换了平时,就算没有儿子,只有霍去病和刘迁两个人相比,她也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霍去病的一方。
但今夜不同,刘迁的肺疾早已深入肺腑,再被李广利这样虐待下去,只怕连长安城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就会随时毙命。若论起这肺疾的起因,又同她和霍去病脱不了干系,叫她如何不感愧疚?无论如何,她要先保住刘迁的性命,再连同夏侯一起,寻个机会将太子给救出去。夏侯神通广大,定能寻个稳妥的地方助太子隐居起来,叫刘彻这辈子都寻不到。那样一来,他对她的恩情就一笔勾销,以后凭他生老病死,都与她再无关系!
想了又想,本不愿因为这个牵连霍去病,但他说得对,自己什么事都瞒着他始终不是夫妻相处之道,于是张口道:“我……。”
霍去病等了许久,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冷冷一挥手,恰在此刻阻住她:“本以为你会想也不想地选我,现下看来……呵呵,算了,都算了罢!”
翻身上马,仰望如墨苍穹,霍去病一伸手,厉声道:“把玄武还我!他日,我可不愿嬗儿因为丢了御赐之物,而被人押解去长安领罚!”
容笑捂住胸口之物,倒退两步,摇头道:“不……。”
这是他与她的定情之物,怎可还他?
霍去病瞪住她,眸冷胜冰,手伸得直直的,沉声一喝:“还——来!”
容笑脸色惨白,手掌哆嗦了半天,才在衣襟内掏出匕首,颤巍巍地递过去。
霍去病骑马趋近,劈手夺去,朗声朝众人叫道:“李军使,此间的事随你处置,本侯再不会置喙!汉军听着,从今夜起,本侯同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再无半点关系!破奴,你们更要记好了,以后谁要再在本侯面前提起‘容笑’二字,我便要你们人头落地!走,随我回村,去接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