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均随武帝将狐疑的视线投了过去,容笑于众目睽睽中收了笑,朗声道:“汲黯大人说得好,有法不遵,无以约束!然而,奴婢想提醒诸位大人,你们考量玄奴一事,却是引错了军法条例!”
汉武帝弯起唇角,回身坐下,似乎颇有兴致:“愿闻其详!”
容笑恭谨叩伏回禀:“军法规定不得夹带女眷,这自然是对的,但奴婢何曾是女眷来着?”
此句一出,众人皆蹙眉呆怔。
容笑跪直身躯,扬眉续道:“女眷者,兵士的母亲、妻妾、姐妹或是女儿。奴婢乃是上阵的兵士,杀敌剿寇,不曾落于人后!如何可用‘女眷’二字来界定奴婢?匈奴之恶,天下百姓人人得而诛之!奴婢想问陛下一句——我大汉男儿是百姓,莫非,女子就不是百姓了么?男儿是陛下的子民,难道女子就不是?男儿曾被匈奴人欺凌虐待,女子就不曾?男儿对敌人有怒火杀意无限,女子就没有?”语罢,如水双瞳灼然盯住刘彻,似在等待回答。
玉珠激越相撞,武帝沉吟着道:“女子自然也是朕的子民,也是我大汉百姓……。”
容笑猛然出声截断他:“好!那么,奴婢又想问——同为大汉子民,男儿可上阵杀敌,为何女子不可?”
不等武帝答复,身后早有个苍老的声音接道:“女子身虚体弱,肩不能抬,手不能担,连长戟都拿不动,如何上得战场弯弓射箭、骑马对敌?你可真是说笑了!”
容笑倏然站立,短枷脚镣上的铁索稀里哗啦响做一团。
转身面向开口之人,她唇角噙笑:“哦?汲大人,你是如此看?那么,玄奴亦是女子,如何斩杀了休屠王?”
汲黯冷哼一声,不屑道:“此事以讹传讹,老夫始终心存怀疑!都说你斩了休屠王,尸首何处,人头何处,凭证何处,有谁见过?哼哼,还不知是不是某些人为表军功而夸大其词呢!近些年来,陛下用人,四字可以蔽之——‘后来居上’。小小骑奴,现下做了大将军;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一战而封侯。反观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在朝多年,现下却不如这些少年人啦。此情此景,真像个农夫堆积柴火啊!先铺的柴火总是在最下面,后面搬来的,反倒被放在上面,嘿嘿,不知道先来的柴火可有多么委屈呀!”
说着,扭脸看向左右重臣,会心颌首。
旁边的老臣们早就对卫家甥舅的一步登天心存不满,此刻见汲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正中下怀,立刻随声附和起来。
殿内嗡嗡的议论声和讥笑声四起,顿时乱成一锅粥。
听见汲黯连敲带打,肆意嘲讽卫青和霍去病,容笑登时怒不可遏。
一扯脚镣,迈前一步,用铁索的刮地声刺得众人忙不迭地捂住耳朵,淹没了非议声,这才冷冷道:“这正是陛下的圣明之处——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试问,对敌匈奴时,他们可会因为某人是我大汉的三朝元老而礼让三分?退敌,靠的是谋略,是胆色,是临危不乱的冷静与果敢,而不是——年岁!陛下的智慧,嘿嘿,岂是某些鼠目寸光之人可以领会的?”
一众老臣讥讽卫霍二人正起劲,可谓口沫横飞、同仇敌忾,却突然惨遭容笑臭骂,刚想发作,转念一想,暗叫不对,额上冷汗涔然而落。
这个女子实在狡诈——
明明字字句句都是出自她口,她偏偏假称是陛下所思所想,若是反驳,岂非是反驳陛下?
容笑见群臣震慑,转身面向武帝,叩首谢罪:“妄自揣度陛下的心思,奴婢犯了死罪!”
刘彻定定地看着她,眸底有光流转,表情却仍漠然,淡淡道:“你态度虽无礼,但道理讲得很是,赦你无罪。”
百官暗自擦了把汗。看,这就是皇帝的立场!幸好方才没反驳,否则下一刻掉的脑袋就是自家的。
汲黯却不服气,又厉声道:“此事与她到底杀没杀死休屠王无关!与女子能不能入军杀敌更加无关!”
容笑回着头瞧瞧他,嬉笑道:“汲大人果真耿直!好吧,既然您如此认真考量这个问题……嗯,方才您讲了个古时候的故事作为佐证,那奴婢便学您一学,也给您讲个故事,如何?”
奇葩刘迁原本有些情急,后来冷眼旁观了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心底似乎有了计较。
宽袖一拂,他坦然端坐,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含笑看着那个女子舌战群臣。
武帝刘彻斜乜堂弟一眼,将对方的表情收入眸底,唇边不禁带了一丝笑意。
寒冷如冰,悄然而逝。
容笑没去留神这两个堂兄弟,重新面对群臣,开口道:“商朝的时候,商王武丁有个王后,名叫妇好。每次商王征讨四方,总是由妇好统帅军队,有时竟可达万人。商王武丁之所以能够开疆扩土,成为赫赫有名的君主,怎能少得了妇好的功劳?所以说,女子不能上阵对敌,也不过是某些人的狭隘见识罢了!”
汲黯大摇其头,反对道:“商朝之事,距今已远,很多故事都无史籍佐证,如何作得数?你说的商王王后之事,只怕亦是民间谣传!”
容笑毫不紧张,拍拍手,笑道:“奴婢就知汲大人要说此话!好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座的大人中,有见识广博的文官,也有武功精湛的武官。原本呢,奴婢想向某位武官大人讨教一番,却又怕伤了人,有损国体,所以另有一个计较。陛下……。”
躬身弯腰,向武帝深施一礼:“负责守卫大殿的各军士,想必都是从汉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能否请陛下借奴婢一用?奴婢想与众将士切磋一下武艺!”
众臣哗然:“你好大的口气!还怕伤了我们?嘿嘿,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斤两!”
“陛下,不可姑息此女!速速斩杀了吧!”
“陛下,此女过于狂傲,怎可任其妄为?”
喧嚷声中,容笑昂首面向阳光而立,短枷束手,脚镣缚身,又傲慢向群臣笑道:“若是各位大人害怕一届女流力敌男兵,伤其性命,奴婢枷锁不卸而应战,也是一样的!”
这一下,整个大殿就像不小心溅入水滴的滚油锅,几乎所有的大臣都站了起来,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叫嚷:“混账!陛下,岂可容得此奴嚣张!这叫我们百官的颜面放至何处?”
容笑偏头不语。暗想,自己今日真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一来,一个女人说自己并不逊于男人,这大大折损了某些臭男人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二则,一个女人身为奴婢,竟敢于当面挑衅这些朝廷重臣,更加触犯了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今日若不给他们来个好看的,只怕堵不住他们那些臭嘴!
唯一的问题是,从进入这大殿开始,眼前就阵阵发晕,体力如此虚弱,只怕难以久战……
正在沉思盘算,突听武帝开口发话:“不必再争,朕已有决断。”
群臣听见君王发令,只好沉默着跪坐回原处,只是脸上皆是忿忿,显然心怀不满。
武帝刘彻挥挥手:“常融,你去叫外面守卫的兵士进来,带着兵器,也不必卸甲!”
常融应喏而出。
汲黯大惊而叫:“陛下,您还真的准许她与兵士比武?”
武帝点点头,轻笑道:“有一日,朕听人说了句话——她说,上面一声令下,百姓再怎样心不甘情不愿,却也还是要去做的,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服气!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却堵不住民怨之心!前有暴秦为鉴,朕怎会不凛然受教?今日,朕就是要让某人心服而已。你们不必再劝,朕意已决!”
须臾,二十名守兵手执长戟,玄甲赤衣,列队奔入。
骄阳斜射,锋利的戟刃闪着寒光,和玄甲上幽暗的掠影交相辉映,没来由让人心生惊恐。
武帝看看肃然列队在大殿中央的二十个青年壮汉,又看看身材瘦弱的容笑,不知怎的,心底有些紧张。
定定神,敛容发问:“玄奴,现在你要如何比试?”
容斥候打量了一下这几个兵士,慢悠悠道:“还要如何比试?让他们一齐上吧!我便戴着枷锁,同他们练练!”
二十个兵士听见此话,齐齐扭头向容笑怒目而视,那表情很明显是在说——
你这混蛋,当我们是花架子的病猫么?
群臣被她的嚣张给彻底震慑住了。
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大家静默一片,不再吵嚷——
跟个准死人叫骂,废那功夫作甚?
只等着看收尸呗,然后,回家用膳。
武帝颌首下令:“好吧,如你所愿。百官听令,退至大殿两侧。刀剑无眼,以免误伤。”
重臣肃然听令,纷纷退避到大殿四角,部分文官胆小,直接闪到了柱子后面。
刘迁笑着展展宽袖,站起身,也随人退后而立。
容笑不紧不慢地站到了大殿的中央线上。
双足分立,脚镣拖地。
两只手连着木枷一同举起,右手向众卫兵一招:“来吧!”
卫兵中领头的一个眼含轻蔑之色,冷冷道:“我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更何况你又有枷锁在身,我们未免胜之不武!”
容笑偏偏头,调笑道:“是怕输给这样的人,传出去被骂是废物吧?”
“臭小子!”
众人均被激怒,厉骂一声,看着领军的手势,脚步快速移动,立时摆了个圆阵,将容笑团团围在中央。
“你既如此嚣张,我们便叫你知道,我未央宫守兵的厉害!”
领兵之人手执长戟一顿,大喝一声:“杀!”
众人随之暴喝:“杀——”
二十支长戟如电似光,自四面八方袭来,直奔容笑而去!